他凝视着玉佩,片刻后,开始用手指在碑前冻得坚实的泥土上费力地抠挖起来。泥土又冷又硬,他的指甲很快就翻折了,渗出血丝,混着泥土,染得指尖一片污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刨着。终于,他挖出了一个能容纳玉佩的小小浅坑。
他拿起那块玉佩,连同包裹着它的粗布包袱一同放入浅坑中。伸出双手,将带着血污和泥土的碎土一点点拨回去,轻轻按平,仿佛在埋葬一段沉重的过往,一个不愿再回顾的念想。
做完这一切,他定定地望着那块模糊的木碑,眼神复杂至极,有恨,有怨,也有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决绝。
“周……”他顿了顿,似乎连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姓氏都无法完整地从唇齿间吐露,只含糊地继续道:“谢谢你的玉。”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一般,“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我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到头来,却还要因为你,记着你一辈子。”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绝望,“哪怕你死了,哪怕你是……为我而死……你带给我的伤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也永远……永远不会原谅。”
远处的矮树丛后,燕记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屏住呼吸,连眼睛都忘了眨。当听到李恒那句“哪怕你是为我而死,我都不能原谅”时,一向锐利而兴致勃勃的眼睛倏然睁大了几分,眸中掠过难以置信的惊愕。
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雪粒子,不大,却带着透骨的寒意。
李恒知道,这是老天在催他回去了。他曲起手指,轻轻拍了拍冻得麻木的膝盖,那上面沾染的泥土簌簌落下。他将冰冷的双手拢在袖中,又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这才迈开沉重的步子,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没走多远,山道拐弯处,一道挺拔的人影突兀地立在那里,像是特意在此处等候。那人影在风雪中轮廓分明,带着一股与此地萧索格格不入的勃勃生气。
李恒脚步一顿,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那人影显然也看见了他,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明朗,穿透风雪:“恒哥!”
来人一身银亮的甲胄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依旧耀眼,头盔上的红缨如同燃烧的火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衬得他面容英武,神采飞扬。他几步便到了李恒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恒,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与紧张:“恒哥,你还记得我吗?”
李恒微微眯起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年轻脸庞。他张了张口,声音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沙哑与虚弱:“你是……小风吧?”
他顿了顿,记忆的碎片缓缓拼接,“许多年不见了,你……长这么高了,成了一位很优秀的天乾。”
“是我!恒哥,真的是我!”小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辰,他激动之下,一把就抓住了李恒露在袖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让李恒几乎站立不稳,“太好了,恒哥,你没忘记我!”掌心传来的热度,与李恒自身冰冷的体温形成了对比。
李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碰触惊得浑身一僵,属于天乾的强盛气息如同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笼罩。
那气息并不带恶意,却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与不适,胸口发闷,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脸色倏地白了,猛地想甩开对方的手,声音也因惊慌而拔高,带着颤音:“你,你……放手!”
数十步开外的矮树丛后,燕记应原本闲适倚靠着树干的姿态骤然绷紧。她看着小风抓住李恒手腕的那一幕,指尖狠狠嵌入粗糙的树皮,用力之大,指节都泛出青白,一块干硬的树皮被她生生抠了下来,发出“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她眸色沉沉,盯着那两人。
小风被李恒带着惊惧的呵斥弄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了手,脸上那股少年将军的英气褪去几分,多了些许手足无措的赧然:“对不住,恒哥,我……我太高兴了,一时忘了……”
他看着李恒明显透着虚弱的苍白脸色,和那双虽然依旧清亮,却深藏着浓浓疲惫与哀伤的眼睛,声音低了下去,“恒哥,你……”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那句“你怎么这么瘦了”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了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恒哥,我是跟着天策府的运粮队一起来的边城。过些时日,我就要被调往皇城述职,之后大概率会留在那里。”他往前挪了半步,目光恳切而专注地凝视着李恒,“我想说的是……恒哥,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李恒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微翕动:“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恒哥……”小风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痛,却也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他再次朝李恒走近了一步,这次没有去碰触李恒的手,而是伸出手,轻轻地、却又带着执拗,拉住了李恒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
那动作,像极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孩童时,被大雪埋了半截身子,快要冻僵时,李恒将他从雪堆里刨出来,他也是这样死死攥着李恒的衣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小风紧紧抓着那片薄薄的布料,感受着布料下李恒身体轻微的颤抖,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期待与忐忑,一字一句地问李恒:“恒哥,你嫁我吧。”
李恒的瞳孔骤然缩紧,又在下一刻控制不住地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了天灵盖,浑身僵直,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他死死盯着小风,嘴唇无意识地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嫁……嫁给他?这个比他小了将近十岁,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他一直唤作“小风”的少年……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脑中轰然炸开一片空白,随即,无数被岁月尘封的画面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
那也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他奉命巡查边境防线,在没过膝盖的雪堆里,发现了一团小小的、几乎快要被冻僵的黑影。
他至今记得,那孩子被他从雪里刨出来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出血,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蛛丝。因为太过瘦小,又没有显露出任何天乾或地坤的明显性征,他便下意识地将这孩子归为了更需要细心照料的地坤一类。
从那天起,他身边就多了个小尾巴。他叫他小风,希望他能像风一样自由坚韧。
军营中多是粗犷的天乾,他生怕这孩子被人欺负,或是被哪个不懂事的兵痞子引诱了去,毁了一辈子,所以总是将小风带在身边,看得极紧。
他会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多分一些给小风,会在夜里悄悄给小风掖好被角,会在小风被人取笑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那时的他,只想着把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养大,让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直到小风十二岁那年,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属于天乾的勃勃阳气如同雨后春笋般在他身上显现出来。
李恒记得自己当时很惊讶,随即又是松了一口气。
天乾,总比永远被信香辖制的地坤在军营里更容易立足,也更能保护自己。
可紧接着,新的忧虑又浮上心头。小风是个好苗子,不该跟着他在这种苦寒之地蹉跎岁月。于是,他开始四处求人,托了不知多少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刚刚显露出天乾特质的小风送去了遥远的天策府。
他希望小风能有一个更广阔的前程,成为一名真正的栋梁之材。那时候,苍云军还未奉旨入驻这片边境,他们依旧驻守在千里之外的燕门关。
他送小风离开的那天,小风也是这样抓着他的衣角,哭得像个泪人,一遍遍问他为什么。他只是摸着小风的头,说,去吧,去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他亲手送走,期盼他有大好前程的孩子,会在多年后的今天,在他面前,用这样一种执拗姿态,对他说出“嫁我吧”这三个字。
荒谬,太荒谬了。李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住。
小风没有松开攥着他衣角的手,反而得寸进尺地又朝他逼近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