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发阴,风卷起爆竹碎屑,纷纷扬扬乱舞,穿梭于千万条杨柳枯枝间,倒像是柳树上开了花。
刚刚给天子拜完年的几位朝臣正站在永定桥头,趁着年节空闲聊着天。
这几个人正是京畿督卫军统领赵思明、礼部侍郎娄玉书,以及大理寺卿季逍。
赵思明嗓门尤其大:“成天看老季穿一身灰袍子,过年终于穿上紫色,精神多了!”
朝中盛传性情古怪的大理寺卿面对多年老友,竟也会开几句玩笑:“比不得赵将军老来俏。”
娄玉书噗嗤一笑,转过头来:“两位大人,那边戴虎头帽手里拿拨浪鼓的臭小子,和他旁边簪腊梅花抢冰车坐的胖丫头,便是两家的儿女吧?”
赵思明:“咦?如何看出?”
“小孩子么,都长得差不多。”娄玉书眼神狡黠,“我只消观察他们家长辈的眼神最留意谁,就心知肚明了。”
赵思明看看娄玉书,又看看季逍:“老季,你早知他猜得出来,是故意跟我打赌?”
季逍瞥他一眼:“这个难题,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难。”
赵思明气结。
但他性子爽朗,没多时又笑眯眯拿人打趣:“娄兄,你老大不小,何不娶妻生子,几个小毛头放一处,瞧着多好玩!”
娄玉书抄了手笑道:“我一介散人,无事一身轻,最怕的便是人情麻烦呢。”
正扯着闲篇,又见有人从河岸边走过,青衣软甲,长剑在侧。
赵思明一叹:“我们都老啦。”
娄玉书悠悠道:“如果老了便要这般多愁善感,不如拿块豆腐撞死。”
赵思明:“……哼!”
沈庭燎行路的方向是一驾典雅马车。他在路过永定桥时接收到了赵思明的眼神,现下也正是为此事而来。
马车车夫恭敬地向他行礼,然后让开位置,退到了五步开外。
杨柳枯枝从车厢边缘轻轻拂过。
沈庭燎钻进车厢,对上当朝丞相陆昭的一双眼睛。
“昨晚的事,赵思明报到我这里,听说你的意思是到此为止?”
“是。”
“理由。”
“贡拾国师目标仅我一人,此事让圣上知晓,反而会影响政局判断。另外,只要谋略得当,猎物也能成为猎手,我可以通过这条线去查月下香。”
“你的眼线,找到南疆以外的月下香了吗?”
“尚未。”
陆昭还穿着朝拜时的紫色官服,神情肃穆,甚至含着一丝严厉:“这不是私怨,沈御使,他们既然能靠那种药腐蚀江湖道,为何不能在我大宁朝堂兴风作浪?过于平静的水面,要么是死水,要么暗流汹涌。”
沈庭燎慢慢皱起眉:“我会考虑的,多谢陆相指点。”
陆昭:“圣上那里我有法子去说,你先顾好监察司。”
千头万绪。
沈庭燎从丞相府的马车下来,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
国师这头太过冒险,那么,朝堂?
沈庭燎花了两天时间密会了几个人,然后在正月初四向湛国公府递了拜帖。
沈誉在世时,与国公府私交就不错,沈庭燎和湛思同为太子伴读,兼有同窗好友之谊,他又身为晚辈,理当登门拜年。
“不是你忙就是我忙,聚一起这么难。”拜会过国公夫妇,湛思直接挽着他的手将人拖走。
湛家公子风度翩翩,品味不俗,无论是随处可见的古雅摆件,还是满书架的经史子集,都显得沈家只有睡觉之用的卧房无比简单质朴。
沈庭燎摆弄了一下金笼雀造型的香笼,道:“我看大家闺秀的房间,不会更精细了。”
“真怪,说得好像你进过闺秀房似的。”湛思在廊下煮水,水是梅花枝头取的雪,他穿一身鹤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
“才晴了两日,又是阴天。”湛思抬头看天色,“今晚恐怕要下雪。”
沈庭燎在藤编软椅上坐下:“又要踏雪寻梅?”
“未尝不可。”湛思手拿羽扇,时不时往炉子里扇风,“阿照,我有时看道门出世之人,会心生羡慕,倘若放鹤天涯,一世逍遥,或许比红尘中汲汲营营要好很多。”
“但你并未离开。”
湛思点头:“因为我认识令师兄后,发现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逍遥,只有真正的清净。”
沈庭燎:“他向来如此。”
湛思端起茶釜,向青瓷盏中注水。青瓷盏是越州来的,这年新烧制的一批贡瓷。
茶香弥漫。沈庭燎怀疑湛国公世子平时不敢高调,到自己面前才毫无顾忌地把压箱底的私藏拿出来。
“对了,不少人想走我的门路见你师兄。”
“做什么?”
“一把好剑,用途很多。”湛思悠悠道,“当然,最多的借口是瞻仰当世小剑圣风姿。”
“小剑圣?”沈庭燎显然不甚认同,“我不希望他为虚名所绊。”
湛思:“这却不是你能左右的。”
他拿过一样东西。那是个小小沙盘,上有千沟万壑,勾勒的是大宁及周边的疆土。
“张道渊走得人去楼空,我好不容易要来了星罗盘。”湛思手一拂,沙盘上光华流传,万千气脉浮现,错综复杂,很多地方一团混乱。
“这几个月,我眼睁睁看天下之势的走向愈发混乱,无常劫预言不可谓不真。”湛思道,“青龙朱雀之战,温步尘已成为天下人的巫山传人,而不是你一个人的师兄。”
沈庭燎嘴唇轻颤了一下:“你说得没错,他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很明白。”
湛思正盯着星罗盘,闻言古怪地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沈庭燎没给他开动脑筋的机会:“这是极品雪山银雾?想不到你有这等好茶,要过几遍水才能喝?”
湛思怒道:“你很渴吗?第一品品香懂不懂,俗夫!”
天暮。
沈庭燎从湛国公府出来,没回不远处的沈宅,而是走出永宁坊。
兴善坊天一堂门口的那个八角风铃还在。冯润生鼻梁上架着琉璃镜,怀中抱着个宝贝墨玉斗,正拿丝绢细致地擦着。
沈庭燎靠在门框上:“打烊了么?”
“打烊了,你就不进来了?”冯润生小眼神从镜片底下出溜一瞬,鼻腔内重重哼了一声。
沈庭燎薄唇微勾,藏在身后的手绕到前面来:“两坛梨花白,够不够?”
冯润生作满不在乎状,实则余光一下一下地瞄着酒坛:“两坛梨花白,你要换几个故事?”
“同你聊会儿天。”
“哈,老头子瞧着不像。”
沈庭燎自取了两只木碗,将酒坛泥封拍开,酒液香气弥漫,老人耸了耸鼻尖:“好酒,是陈酿。”
沈庭燎与他碰杯:“我在回京途中,经过咸阳道,遇见了秦夜光的残魂。”
冯润生慢慢地啜着酒,没急着搭话。
店铺里搁着一盏走马灯,灯上人影憧憧,装束皆与时下不同,是前朝旧物。
冯润生连喝三碗酒,双颊渐渐红润,终于开口说话。
“不是多么印象深刻的大事,跟亡国比起来,那件事几乎没人在意。他的那个监军,在最后那场战争之前,曾秘密找寻过灵璧石重生法门。”
“说来也是唏嘘,尽管被再三告诫天命难违,那个监军态度还是很坚持。”
“后来果然是死得其所。”
冯润生抬起浑浊的眼眸:“秦夜光兵溃咸阳道,死状极其凄惨,但竟有一人愿意与他生死相随,你可知那是怎样一种感情?”
沈庭燎:“……我不知。”
冯润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是,他们不过凡人而已。那种山穷水尽的痛苦,希望郎君永不能体会。”
沈庭燎打量他:“这个故事还不完整,那教给谢灵璧重生法门,又告诫他天命难违的人,是谁?”
老人给自己倒酒的手一顿,道:“是个多余且无用之徒。”
“冯润生,我有时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人快把脸都埋进酒碗里了。
又听那年轻人语中带笑:“总归不是坏人吧。”
“呸!胡说八道!”
沈庭燎审视般的目光撤去,轻轻呼出一口气。
百年时间,在大能眼中或许只是弹指一瞬。冯润生活得太久了,他身在大宁最繁华的皇城,心中还存有金阙旧都的风光。作为天师道与鉴古道兼修之人,他见证过许多更迭,也埋藏了许多秘密。
沈庭燎觉得很困扰,毕竟他不能强行撬开老头子的嘴,也不能蛮横地闯入他人记忆。
冯润生斜眼看他:“你费尽心思弄了两坛百年陈,还想要什么?”
“问得好。”沈庭燎一扬手,大门自身后关上,风铃叮当一响,淡淡光晕从门上闪过,形成一道禁制。
冯润生:“你——”
沈庭燎从腰间解下佩剑:“看看。”
长剑双刃,在老人眼睛里散发出凶戾的红光。
冯润生面色很差:“怎么搞的?”
“我没本命剑,这剑又以朱雀火铸成,强行带在身边,它不合意,我也不合意,出问题是难免的。之前还杀了几只恶鬼,恐怕是邪气沾多了。”
“放屁!”冯润生喝道,“你堂堂巫山剑派传人,还能被一把破剑压住?”
沈庭燎平静地看向他:“我境界不大稳。你知道的,再来一次吧。”
冯润生冷冷嘀咕:“疯了吧。”
“前辈,我有分寸。”
冯润生给他气得肝疼:“大道自然,修道者纵然要道心稳固,但你强行克制七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何苦?你又不是修无上剑道的那个,他都能踏足红尘,你怵个鸟!”
“脚下有红尘,和眼里有红尘是不一样的。行了,别废话,最后一次。”
冯润生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地爬上梯子,从多宝阁里翻出一只小盒子来,沈庭燎将盒子接在手中,触手生寒。
两人走到暗室门口,冯润生掌起四盏长明灯,昏黄光晕弥漫开,沈庭燎随手拎了张矮脚椅坐下:“有劳。”
冯润生懒得理他,并指如刀划在左手掌心,鲜红的血流出来,一滴滴落在博山炉中,待血放得差不多了,他又抓了把香料撒进去,盖上香炉盖子,那顶上有只振翅欲飞的鹤,烟气从鹤首溢出,暗室内顿时充满了清冷的味道。
像寒冬里万籁俱寂的雪夜。
“我守在外面。”冯润生沉着脸,将门关上。
沈庭燎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暗室扫过,堆堆叠叠的架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冯老头多年收藏,每一件都是来头不俗的古物。
一点疼痛在这沉寂中滋长出来,然后慢慢扩大、蔓延,紧紧摄住了他的心魂。
盒子打开,里头有枚圆润玉石,他将这玉石取出含入口中,压在舌底,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五脏六腑如坠冰窟。
沈庭燎在这神魂俱碎的痛楚中保持着异常的清醒,七情六欲在方寸之地升腾而起,不甘心地挣扎着,绝望着,然后被埋葬在深刻的寒冷中,有什么热切的东西颤抖着消退了,退到最后一片心湖里。
身躯仿佛沉沦湖底,他目光向上,冰冻的湖面上结起薄霜,又冷又深邃。
这样……也很好。他静静地想。
就在最后一点情绪即将泯灭之际,薄霜忽然悉数退去。沈庭燎睁大眼,透过清澈冰面看见天空下逝去的云,以及一阵随大风刮来的桃花雨,乱红纷纷坠在心头,冰湖“咔嚓”现出刺目裂痕。
冻住的五感犹在迟钝,一只熟悉的手毫无阻碍地破开裂痕,拽住了他的手腕。
直到被带出暗室,他的眼神才恢复清明。
冯润生整个儿贴在墙上,被人并指成剑直指咽喉,剑气吞吐出清光,那人眉梢眼角斩尽春风。
“七情杀阵。师弟,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