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残秋,层林被霜,山花如纸。
极目远眺,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洒落在连绵雪山,一片辉煌金顶映于湛蓝天幕,宛若神迹。
在这样神秘壮阔的雪山深处,有一座更巍峨的山峦。曾经无数朝圣者长途跋涉,不顾性命之忧,一步一拜,只为接近心中的神明。
那是江湖道中闻名已久的另一片宝地,人称大雪山。
沈庭燎此来并不打算去人迹罕见的大雪山,他骑着白马停在白雪堆积的群山边缘,只见炊烟袅袅在山脚升起,小镇坐落此地,安宁祥和,与世无争。
镇子入口处,有处旅人喜欢歇脚的小小酒肆。
白虎镇遍植枫林,酒肆被枫叶环抱,只有一面酒旗支出来,与醇厚酒香一并勾引着路人脚步。
沈庭燎原想无事发生地从酒肆前经过,但好巧不巧,温越偏偏就在这里等他。
素衣胜雪,眉目如画。
很难不为之停留。
沈庭燎纵马过去,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就先笑开:“我当等的是谁,原来是这位小郎君。”
沈庭燎眼皮开始跳。
温越微笑:“旧相识?”
老板娘一副与他无比熟稔的样子:“你不知道,好些年前这边妖怪作乱,就是他来办的差,正是多亏了他,我家姑娘才侥幸活命,如今也嫁人生子了。”
许是客人眼神过于捧场,老板娘一边手脚麻利地打酒,一边停不下嘴:“当时他不过十五六岁,我们都忧心得很,没想到这娃娃居然真把那妖物赶跑了,后来听说他在江阳城外诛杀了那只大妖,了不得!”
雪白无暇的马蹄停在酒垆前,白马乌溜溜的眼睛像水底的黑石子。
沈庭燎手握缰绳:“别说了。”
遗憾的是,这里的人见过他年少时稚嫩模样,也都受过他的恩惠,因此这副冷漠模样不能唬人。
老板娘笑着摸摸白马的脑袋:“哟,如今不是在我这儿做酒鬼的时候啦?”
清冽醇香弥漫酒肆之中,那是蜀中知名的烈酒,烧春。
温越早知这酒有猫腻,不疾不徐道:“哦?酒鬼是什么说法?”
沈庭燎:“你走不走?”
一只手拉住垂在辔头附近的缰绳,温越眼神含笑:“不急。”
老板娘刚好在低头给客人倒酒,没留意到这边视线交错,唏嘘道:“他呀,杀了那只魇妖之后没多久,又回咱这儿来了,别的话不说,光要酒——只要烧春。”
温越:“烈酒易醉。”
“可不是!”老板娘惊叹,“酒量一般般,胃口却大,喝醉了瞧着怪伤心,明明才立了大功,出了风头,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眼珠子一转,又笑起来:“总不至于是为了哪个负心人吧,少年人心思浅,都写在脸上也说不准。”
沈庭燎打断老板娘的奇思妙想:“没有的事,别胡说。”
他拉一把被拽住的缰绳,又问一遍:“走不走?”
这次温越没拒绝,足尖一点,轻身上马,像一朵云落在他身后。
马儿迈着小碎步在街巷跑过,枫叶飘零落下,依稀带着残红。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松开缰绳,而后覆在他手背上。
沈庭燎五指一紧,马儿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停下,轻轻甩着尾巴。
温越低声道:“那个负心人是我吗?”
沈庭燎端坐马背,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那是曾经被刻意遗忘又根本无法释怀的,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次别离。
沈庭燎十六岁过蜀中,知道了有一种酒叫烧春。
正万山红遍的深秋,草木颜色绚烂华美,他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过后满心疲惫,来到当地人常聚的酒肆。
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从京城到四境,踏遍山川也寻不到那人踪迹。直到江阳城外匆匆一面,又是天涯两别。
为什么不见我?意识模糊之际他再也无力追逐,眼睁睁看云烟无际,俱成泡影。
老板娘说,失路之人饮下这酒,可以放下一切烦恼。
于是他大醉一场。做了前半生最后一场好梦。
沈庭燎闭了一下眼眸,复又睁开:“已经过去了。”
“嗯。”温越应了一声,“你当时放下了吗?”
“人间别久不成悲[1]。一点心障而已,没那么难放下。”沈庭燎双腿一夹马腹,驱着马儿向前走。
“哦,”那只手从他手背移开,松松地揽在腰间,温越不咸不淡道,“方才我就想问,你在瞎跑什么,知道要去哪儿么?”
“……”
雪山群峰中有无数冰川,他们要去的,是冰川断流之地。
这是一方山崖下结冰的深潭,透过厚重冰面向下看,只能看到一片深黑。
沈庭燎:“此前在白虎镇办差,我偶然得到一处先天秘境。”
温越:“嗯?”
“大约是‘罗’的私藏,一个落脚地,”沈庭燎打量着冰潭,“师兄曾说,‘罗’在死地堕魔,但邪物偏好吞食灵气,所以它从死地出来后,占据了白虎镇的秘境,并时常出来作乱。”
温越:“此地邻近大雪山,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洞天。那处秘境长什么样?”
“枫林中有一片湖,师兄见过的,我曾用它封印过大荒灵山。”沈庭燎道。
温越挑眉:“那确实是处宝地,被你捷足先登,谭家人得捶胸顿足一番。”
沈庭燎笑了下:“师兄带我来的这个地方,就是那处秘境的原本所在。”
“看来你带走秘境后,发生了其他变化。”温越了然,“这是新出现的死地。”
沈庭燎:“要怎么做?”
“困灵锁。”
沈庭燎会意,困灵锁浮光甩出,直接扣在温越腕间,将二人牢牢捆绑在一起。温越尾指桃木戒催动,来自生死之间的气息潮水般向冰潭倾泻而去,一阵地动传来,那冰封的深潭中竟出现一条窄道。
一步踏入死地,沈庭燎便察觉到无边寂静,甚至连方向感都有所缺失,目之所及,唯有困灵锁与桃木戒的光辉,还有与他牵连的另一人身影。
“仿佛是无尽虚无,又有无限生机。”沈庭燎蹙眉,“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鸿蒙初开时,被神明遗忘之地。”
温越点了点头,引着他在黑暗中行走:“我们在摸索死地道路时猜测过,鸿蒙初开,一片混沌,随着万物生长,灵气生发,唯独有些地方灵气无法介入,成了不为人知的存在。”
沈庭燎:“它们算‘变数’吗?”
温越:“算。”
他说着,停下脚步,手中掐诀,一道剑阵凭空落下,沈庭燎认得这个术法。
人间天上,**八荒。是为“逆旅”。
漆黑静默的空间忽然一阵扭曲,许是在寻常法则不能约束之地,温越用起禁术来毫无顾忌,死地深处霎时搅起一场风暴。
更为剧烈的震颤传来,沈庭燎警觉地后撤一步,只见剑阵中现出一颗硕大的、泛着昏黄光晕的球体,内里分布着丝丝缕缕鲜红的东西,像血管一般,中心汇聚到一株蜷曲沉睡的……抱子藤?
抱子藤多见于西南荒僻之地,一株绿藤开淡紫色花,花开时形貌酷似人脸,传言有人在深山听见婴儿哭叫,便是这种花发出的声响。
温越:“师弟,你看它像什么?”
“像一枚卵。”沈庭燎按剑,剑在鞘中颤动。
温越:“古籍记载,天地混沌一如鸡子,此情此景,倒是保留了远古余韵。”
“我看这不是什么奇景,”沈庭燎道,“如师兄所说,死地被邪秽侵入才会像种子般萌发,既然如此,就该在这株妖藤异化前将其扼杀!”
温越笑道:“师弟好狠的心,请。”
长剑出鞘,一道又利又快的剑光刺向“种子”,那些缓缓游弋的血丝疯狂抖动,浓郁邪秽成团溢出,寒江变式摧枯拉朽,破除一切魔障,邪秽包裹的抱子藤一夕盛放,一张张人脸随着绿藤颤动,发出凄厉婴啼。
沈庭燎见惯邪物,剑下亡魂无数,区区不成气候的抱子藤当然不在话下,就在那妖藤灰飞烟灭之际,剑阵起了一丝波动,忽见黑白双龙自虚空跃出,乾坤幡扬起大风,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坐在白龙龙首,模样颇为狼狈。
“谭野?”沈庭燎讶然,“你为什么在这里?”
谭野看到他们亦是大惊:“你们怎么还在一起?”
温越觉得甚是有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谭野瞪眼,哑口无言,甩手道:“不说了,先出去。”
二人跳上龙背,温越扬手一抛,一根木傀儡在抱子藤消失处落下,剑道波光瞬间蔓延,某种法则于冥冥中建立。
谭野回头看去:“这就是传说中的‘同悲’?”
温越:“嗯。”
乾坤幡抖动,八卦阵关,黑白双龙重新化为两条小鱼,合抱在阴阳盘中。沈庭燎看一眼毫无异状的冰潭,对谭野道:“你的路引,是那株抱子藤?”
“路引?哦,对的。”谭野长出一口气,“这个抱子藤成精了,我之前遇到它的时候,在它身上下过追踪符,后来发现它产生异变,就追了过去,没成想落到那么个破地方。”
温越想了想,道:“瞎猫碰着死耗子,看来你近日运势不佳。”
“……”谭野垮下脸,“少掌门,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咯?”
温越:“知道是知道,但不能告诉你,除非——”
谭野:“除非?”
温越:“让谭家为我做事。”
谭野差点跳起来,眼睛睁得溜圆:“你,我,哪怕让姓沈的找我爹都更合规矩吧!”
“嗯?”温越笑道,“你不是觉得,我们不该在一起吗?”
谭野气焰一下子被浇灭了:“反、反正你要去我家的对吧,自己去谈好了。”
沈庭燎在旁听着,轻声道:“谭野,我若有你这样一个笨蛋儿子,早该撒手家业,得道飞升,免得将来被气死。”
谭野后知后觉自己被人逗着玩了,脸蛋胀得通红,咬牙瞪了沈庭燎一眼,气咻咻地走了。
沈庭燎:“上哪去?”
“要你管!”
白马没系绳,玩雪玩得不亦乐乎,沈庭燎走过去牵马,见一群僧侣摇着转经筒步步上山,与温越相会时躬身行了一礼。
而他师兄笑着还礼,似乎是认识。
“那是白虎镇的僧人,师兄来这里没多久,倒是结交了不少人。”
“非也,为兄游历大雪山时遇上雪崩,救过这些拜山僧侣一命。”
“大雪山,是去见苦僧么?”
苦僧是此间不世出的高手,百年前就已抵达天人境,虽然其本人毕生修行都在转山,却没一个拜山人知晓他的踪迹。
“见过一面,打了一架。”
“谁输谁赢?”
温越眉梢上扬:“师弟果然鬼迷心窍,那可是天人境,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到结果。你还好意思说谭野,幸好要当掌门的不是你。”
长剑出鞘半寸,被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按住:“承认自己心里有我就那么难?”
沈庭燎磨了磨牙:“倒也不必逼我回答这种问题,否则我就要弑兄证道了。”
“呵,”温越将长剑压回剑鞘,先一步翻身上马,然后五指绞着腕上困灵锁用力一拽,将人直接拽到身前,“我现在是真的开始好奇,烧春到底有多易醉。”
酒肆老板娘见他们不到一个时辰去而复返,瞧了瞧天色,道:“啊呀,当真要在我这儿吃饭?”
温越:“骗你作甚,来两坛烧春。”
沈庭燎警觉:“我不喝。”
“没让你喝。”温越牵了下唇角,“毕竟有负心人的不是我。”
白马撒着蹄子飞跑出去,对玩雪念念不忘,沈庭燎回头,见老板娘一脸揶揄地笑:“方才忘了问,跟你一道的这位客人是谁呀?”
“我师兄。”
酒肆里的镇民不约而同看过来。
老板娘双眸一亮:“在南疆封印朱雀的那位?哎哟,小郎君你好福气,师兄这么厉害,人长得齐整,脾气又好,不像其他道门弟子,高高在上的。”
沈庭燎:“……”
他转开话头:“哪里的道门弟子高高在上?”
“喏。”老板娘一努嘴,沈庭燎向酒肆内看去,只见锦衣少年一脑门官司坐在最里头,身边跟了好些随从,面前堆了一二三四五坛红纸泥封的烧春。
老板娘拢了拢鬓发,笑眯眯道:“看在谭家大公子出手阔绰的份上,我就不计较啦。”
最后两坛烧春下去一坛半,还有半坛中途被谭大公子抢走了。
谭家的亲随们战战兢兢,向左看,巫山那位少掌门意态从容,丝毫不见醉态,向右看,自家少主面红耳赤,嘴里骂骂咧咧。
骂的不是旁人,正是夹在中间冷着脸的御前监察使。
要了亲命咧,监察司地牢里被子软和不?
温越抬头扫过一眼,亲随们犹豫片刻,稍稍向后退了两步,就听那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消失,原地多了道隔音结界,这下真是只见其人不闻其声。
烧春,乃是用山峰雪水酿造的酒,酒液清亮,晃动间有极浅的碧色,像不经意隐藏其中的春天。
温越举杯,轻嗅里面残酒,却不急于饮下。
修道者内心清净,他那点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眼前还有另一出好戏。
“怎么每次倒霉都遇上你啊,你是不是跟踪我!”
“我闲得慌?”
“我不听!你一定看我不顺眼,处处针对我!”
“你有哪里值得针对?”
谭野眼圈儿红了:“看吧,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脑袋彻底发昏,说完这句话抱起面前酒坛,一仰脖子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温越笑了笑,道:“少年人确实心思浅,他既然在意你,何必说那些话。”
“我不比师兄好结交朋友。”沈庭燎目光落在他脸上,“不是要尝尝烧春有多易醉么,到底几分滋味?”
温越手伸向旁边的酒坛:“滋味不错,就是……”
一只爪子“啪”地甩在他手上,谭野怒气冲冲地在他手背乱挠,口齿不清道:“你干嘛?这么大的人还偷小孩酒喝?”
“小孩也能喝酒?”温越哭笑不得,顺势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毛栗子,对沈庭燎无奈道,“你瞧,没有机会。”
他从小山泉煮茶,口味清淡,一坛半烧春足能放倒壮汉,难道体质真的异于常人?
酒量平平的御前监察使心中忿忿。
许是这场景颇为熟悉,温越忽道:“师弟,如果当初没有那把海沉木剑,你是否会少一些烦恼?”
沈庭燎明了他的意思:“我不知道。”
温越:“想来也是可笑,到头来我还要揣测你叫一声师兄,到底有多真心。”
沈庭燎心尖一颤,目光犹疑:“你醉没醉?”
此人花样甚多,保不齐在使苦肉计。
温越微微笑着看他:“没醉。”
“木已成舟,我只是难以释怀。至于是否真心,师兄难道分辨不出?”沈庭燎手一抬,气劲掠出,将放在桌边的几坛酒直接挥开,砸在谭家那些亲随怀里,“谭野,别喝了。”
谭野眼神迷离:“这才哪到哪呀,我,我还没喝多少呢……”
“你都喝完五坛了。”沈庭燎向亲随使个眼色,“再这样贪杯,我就找你爹告状。”
谭野眯着眼笑起来:“监察使就这点本事啊,还找人家爹爹告状。”
结界撤去,几个亲随七手八脚一拥而上,将醉得东倒西歪的谭大公子扶起。
天晚,酒肆前点了灯,白虎镇的居民不似帝都百姓欢饮达旦,日落后就三三两两回家去。
沈庭燎:“师兄知道白虎镇名字的由来吗?”
温越:“嗯。战火焚烧大地之时,就是白虎战魂醒来之时。”
边陲一带,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所谓和平,是神明白虎做的一场梦。天下太平时,白虎陷入沉酣梦境,而当有了纷争,白虎从梦中惊醒,将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此为,惊梦。
[1]:出自宋·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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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