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剑道高手,途径剑阁险境,往往留下一道剑气。此地地势天然如长剑当空,气脉也与剑道冥冥中应和,多年来遗留无数传说。
“师兄此番过剑阁,不添一笔印记吗?”沈庭燎听闻峰顶剑啸,随口问道。
温越:“这里束手束脚,我的剑气,日后当留在天地间。”
沈庭燎笑了声:“轻狂。”
军号响起,不便逗留,沈庭燎吹起口哨,但见山林间白马踢踏而来,打着响鼻停在军营门口。
驻军眼看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身青衫便服的御前监察使脸色平淡:“路过,喂马。”
白马隐约是听懂了,哼哼唧唧拿头拱他,对这种借口分外不满。
沈庭燎打量一番营中布置:“都护还没走?”
带路兵将道:“自收到朝廷邸报,都护大人一直忙于南疆战后民生,留在剑阁调集物资人手,至今未回蜀中。”
“有心了,”沈庭燎牵着白马,步履轻快,“看来忙得厉害,连出来迎客的功夫都没有。”
兵将素悉他与董济安交情不错,闻言笑道:“都护早知沈大人要来剑阁,连住处都已收拾妥当,专程恭候大驾。”
温越走在一旁,打量剑阁军营,发现此地以剑阁天险为阵眼,天然成一个玄关阵局,当南疆邪秽遍出时,才会非常迅疾地做出回应。
曾经大宁军队与道门关系并不密切,白马营是沈誉掌管监察司期间才建立的军署,在沈誉死后经历过相当长的衰败期,沈庭燎重建白马营时目的明确地做了不少事。
带路兵将把二人送到一座营房前,便知趣地告退:“沈大人稍作休整,都护很快就来。”
营房宽敞舒适,常年作接待朝廷钦差等重要客人之用,沈庭燎对这里的陈设万分熟悉,所以桌案上那只雕花木盒就格外显眼。
温越:“师弟,人家花了心思,便打开看看吧。”
“师兄站着说话不腰疼,任哪个天子使臣被封疆大吏送礼,心中都不免忐忑一二。”沈庭燎说着,手指摸上木盒中央的卡扣。
卡扣乃和田玉制成,造型精巧别致,与华丽木盒相得益彰。
垫在绒布中的,是只五彩斑斓的驺吾像,通体莹润焕然,模样栩栩如生。
温越挑眉:“这种五色石可不常见,世间现存最大的,闻说是沧浪台那块补天石石芯,别处能找到这么大而完整的,恐怕价值千金。”
沈庭燎把玩着驺吾像,道:“这种地方贡品级的东西,从前在内廷见过不知凡几,再稀罕也觉得平常,师兄若是喜欢,沈家库房里有许多,随你挑了去。”
“看来今春年关,不得不随你一同上京了。”温越在旁边软榻坐下,“送了个花俏玩物,价钱也没贵重到天上去,西南都护的确与你交情匪浅。”
沈庭燎将驺吾像放回:“御前监察使代天子巡四方,无论文官还是武将,都要敬畏三分,水至清则无鱼,有些度往往就由使臣把握,二者之间天然便有对立。”
温越:“那么西南,属于不是很对立的?”
“嗯。”沈庭燎不欲回忆太多,简洁道,“我初入官场时年岁尚小,又独自领着白马营离京,所到之处麻烦多过顺畅,中途得到过一些人相助,或是父亲故交,或是一时投缘。董济安属于后者。”
他见温越听得出神,补充道:“官场中蝇营狗苟,弯弯绕绕,师兄不必在意。”
温越回神笑道:“没什么,听个有趣罢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步履偏快但不失沉稳。
温越:“不错,有些内家功夫在里头。”
那是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一身戎装,腰挎宝刀,定睛看人时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都护好忙人,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沈庭燎遥遥拱手。
董济安脸上绽开笑意:“不知沈大人造访,有失远迎。”
他行到门前,一眼瞧见温越,露出欣赏之色:“都说御前监察使绮年玉貌名冠京华,想不到巫山少掌门如此姿仪,亦是风华无双的人物。”
“都护大人,”温越笑了一笑,“乡野草民,何足挂齿。”
沈庭燎打断寒暄,眼神示意桌上大礼:“解释一下?”
董济安一愣,然后瞥了眼温越。
沈庭燎:“师兄不是外人。”
“是这样,”董济安神情一松,“巫族那么大乱子,乃是西南都护府管控不力,没能趁早发觉祸乱,我深感惭愧。”
他走到桌边坐下,握拳叹道:“此次朱雀现世,巫族折损惨重,我管辖西南,也知道朝廷一直力图与南疆修好,结果造成如今局面,只好主动请罪,借监察司之口上达天听。”
他说着,看向那只驺吾像:“只是个小玩意,知道在你眼里不算稀罕物,但此举,只是唯恐你我生分了。沈大人不喜欢,我便收回。”
沈庭燎:“理当收回。”
董济安:“那圣上那边?”
“朱雀祸乱,西南都护府及江湖道门所作所为,皆已事无巨细奏表朝廷。”沈庭燎面色平静,“圣上是明眼人,都护坐镇西南,便是朝廷对都护的器重。”
董济安苦笑:“瞧瞧,连敲打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看这不是敲打,而是劝告,”温越插话道,“师弟对都护推崇备至,做师兄的都没能享此殊荣,心中真是无比郁闷。”
董济安大笑:“走,我带二位巡营去!”
沈庭燎落后半步,传音入密:“下次闭嘴。”
温越回以戏谑目光:“真心话也要闭嘴?”
沈庭燎:“……”
剑阁玄关前后皆是空寂山川,除去随董济安而来的兵士,此地驻扎的军众并不多,但自剑阁西行入蜀,一马平川,有任何紧急事,蜀军主力都能很快赶到。
“这是去年你过蜀中时,同匠人署敲定的一批机关弩,现下都用起来了。”董济安带着二人走在校场中,“改良后,灵气更弱些的兵士也能用,百步开外就能射杀小型妖兽。”
沈庭燎:“准头尚显不足。”
温越拔出扎在稻草人身上的弩箭,漆黑箭头锋利森然,掂一掂极有分量,遇到被邪秽侵蚀的猛兽,杀伤力十足。
“试试飞琼脂。”温越道。
董济安:“什么?”
“有一种在妖魔之地生长的会飞的虫子,名字叫‘飞琼’,它们尾部末端会分泌带有香甜气味的脂膏,指引其追寻邪秽踪迹。”温越指着箭头,“在这里开一道凹槽,使用时将飞琼脂填入其中,即使准头有失,也会改善不少。”
董济安大喜:“如此甚好,不过此物似乎得来不易,价格方面……”
温越:“不少先天秘境中有,算不得贵重,北境荒原素有塔猎习俗,猎手都爱用它做妖邪追踪物。”
沈庭燎眉心微蹙,温越的话只说对一半,飞琼脂这种东西的确数见不鲜,尤其荒原一带广为流传,但大约六年前,黑市上曾炒出过一钱一两黄金的高价。
物以稀为贵,飞琼脂一度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直到传言有高人破了某处秘境,邪秽清扫一空,自秘境中涌出大量飞琼,而那高人并未将其据为己有,数量众多的飞琼在黑市吃香了一阵子,就被有心人养育繁殖起来,飞琼脂失去囤积居奇的价值,价格也渐渐回落。北境中人凭此捕猎妖邪,竟叫荒原边界原本极为猖獗的邪物收敛不少。
六年前……
许是他狐疑眼神太过明显,温越传音入密:“你猜得不错,是陈一白做下的好事。”
正在北境吟诗作画的陈一白狠狠打了个喷嚏。
“造孽,哪个孙子在背后议论我!”
沈庭燎:“骗鬼?”
温越:“师弟,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转完校场,一行人正要去看玄关阵局,忽地从望楼上响起隆隆鼓声。
“八百里加急?”沈庭燎视线放远,越过重重营房,“都护,来人是边关信使。”
传令兵甫进军营,下马倒头便拜:“报沈大人、都护大人,西域大军压境,十万火急!”
董济安脸色一沉,斥道:“慌什么,这里是西南不是前线,往年西域在边关滋事还少么!用得着大惊小怪?”
“并非如此,”传令兵面色惨白,“瀚海关急报,此次西域七国联手犯境,兵力大增,我大宁守军伤亡泰半,新任边防军总司战死沙场!”
董济安闻说噩耗,面颊肌肉微微颤动,随后一言不发地大步向主帐走去。
主帐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宁军务布防图。
跨过广袤辽阔的疆土,西域荒漠中诸国沿敦煌道星罗棋布,除了有些年头会起小摩擦,大部分时候各国遵循通商协议,依然维持着表面和平。北境草原部族虽不比西域实力强劲,与大宁关系亦颇类似。每十年一度,以七国为首的西域诸国和以六部为首的草原部族,都会派遣使臣进入大宁帝都,纳岁朝贡,参拜天子,即称大朝会。
时值大朝会前夕,突然兴兵,委实微妙。
沈庭燎扶了传令兵一把,见他满头大汗,嘴唇干裂至起皮,脸色极差,手里捏着急报文书。
“还撑得住?”沈庭燎将文书抽走,招呼旁边卫兵,“拿清水和吃食来。”
董济安带来的副手和幕僚纷纷进了主帐。
“西域都护府正在调集周边兵力,这时最近的援军应当已经到达,”沈庭燎翻阅文书,目光停在一个名字上,“如今领头守卫瀚海关者,是边防军副总司彭无惑。”
“彭无惑?”一人吃惊道,“他是妖族。”
“我白马营将士也有不少妖族。”沈庭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那人悚然噤声。
董济安接过话茬,神色冷静:“战事突发,不知七国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戍边军和北境军首当其冲,我西南当即刻筹备兵马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沈庭燎:“今年春夏江南接连大灾,百姓手头没有余粮,蜀中压力比较大,必要时可向中部洞庭等地打通关节。”
到底是西南都护府分内事,他无从干涉过多,略提两句便不再说话,留心听他们讨论,转头看温越站在那幅布防图前,已观摩良久。
上次在紫宸殿,温越也是对大宁疆域图颇感兴趣。
“师兄?”
“不同人看同一张图,关注点不同,这是很有趣的。”温越像是看出他疑惑,在布防图上某处点了点。
沈庭燎:“这里并无关隘标记,也非百姓聚集地,只是寻常乡野。”
温越:“还记得‘罗’吗?”
沈庭燎:“嗯。”怎会不记得。
“此处是‘罗’堕魔之地。”温越看见他惊诧眼神,莞尔道,“监察使,你在江湖上大出风头,扫尾的事却丢给师兄干,缺不缺德?”
沈庭燎无暇在意“缺德”帽子:“说清楚点。”
温越指尖自地图表面滑过,落在剑阁关隘:“当今正道把控两种关隘,一是军事重地,二是玄关,对不对?”
“对。”
“剑阁属二者兼得之处,这种地方往往占据大地灵脉重要节点,是很容易被发掘的灵窍。”温越又点在巫山、洞庭等地,“另外就是江湖道所谓洞天福地,属于更为隐蔽的灵窍,有的风水自成,有的会以秘境形式存在,譬如上清宫、繁花派那些。西南谭家探秘所得,也都归为此类。”
“所以,还有别的?”沈庭燎视线落在图中,胸中已有全境灵窍大致分布。
无论兵家,还是江湖必争之地,几乎已囊括其中。
温越:“对。有一种地方,乃灵窍闭塞之处,是我在云游途中偶然发现,正是传说中的‘死地’。”
沈庭燎沉默片刻,道:“这种地方,正道修行者不喜欢,但邪魔道或许会感兴趣。”
“是。它们不属于灵窍,但也并非毫无灵性,倘若被邪秽占据,”温越手握成拳,又徐徐打开,“就像一粒封闭的种子被催发,生长成恶魔巢穴。”
“你们找到了多少死地?”
“死地十分隐蔽,追踪起来极为困难,欢喜阁内那些奇人异士花了十二年时间,迄今为止找到数千个。”温越微微一笑,“为免它们被邪秽侵占,我在死地都布置了‘同悲’。”
沈庭燎若有所思:“这几年大地邪秽猖獗尤甚,你们所做的,不就是与邪秽争抢地盘吗?”
“嗯,死地与灵窍同样重要,甚至可能成为致胜的关键。为兄力有不逮,这才想方设法与监察司结盟,今日你我既是盟友,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你,开不开心?”
“……”
沈庭燎对此类调侃习以为常,不想再搭理他,而是凝神细思。如果依温越所说,十二年来欢喜阁一直在为他探寻四境死地,那么此事关系重大,定然秘而不发。温越自望都一别销声匿迹,如此行径,是否有告知过天子?很可能没有。
他是极有信心,先斩后奏。
巫山镇守天下死门,帝都镇守天下生门。
需要很深的信任。
沈庭燎向董济安等人瞥了一眼,温越在他们交谈时落下结界,旁人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件事?”
“原本是我的底牌。”
沈庭燎抓住他话头:“原本是,现在呢?”
这人又换上那副讨厌嘴脸了,高深莫测道:“现在不知道。”
董济安一众正议事到热火朝天,人群中兀地坐下一个面色不虞的煞星,仿佛从头到脚都在滋滋儿冒冷气。
“这是怎么了?”董济安惊道。
沈庭燎上下嘴皮子一碰:“你们说话好听,我多听听。”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