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似桃花 第64章 茧梦

百步蛇半身直立，蛇信“咝咝”分辨着潮湿空气中的人类气息，然后张开口，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既然熟门熟路，自己进来吧。”

丘池笑道：“好嘞。”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历经灾劫，巫族领地外的结界也遭受损伤，守门藤蔓泛黄焦枯，仅吊着一点活气，丝丝绿意执着地向茎秆蔓延。

入目一派寥落景象，爬虫走兽半死不活地躲在乱糟糟的草木灰烬中，走过荒草丛来到界河，河水浑浊不堪，有零星几个青壮巫族在循着河岸打捞水中尸体，悬崖上瀑布水几近断流，仅剩下窄窄一条，这还是雨过后大地重新被滋润的结果。

到处是倒塌烧毁的房屋，唯有大榕树所在之处还有较为明显的生机，远远望去，原本绿意葱茏的树冠黯淡无光，树桠上鸟兽成群，一片静默地休养生息。

某根粗大枝桠上架着一座树屋，云苍羽在屋外向他们打起手势示意。

“各位，我把人带来了，完好无损。”丘池献宝似地一伸手，自他身后跳出个少年，少年形容尚小，面庞上一丝腼腆，大约是还不习惯跟这么多人类打交道。

韩渡坐在窗棂上，意外道：“你怎么在这？”

少年正是段衍。

“因为你抛弃我了，只有监察使好心收留我。”段衍嘿嘿一笑，顺手给韩渡扣了口黑锅。

温越坐在一旁藤椅上，悠悠道：“原来二位已经相识，但在下愿意再介绍一番，韩师弟，这是令师祖流落海上的血脉。”

韩渡：“我不得不怀疑，你想这么干很久了。”

段衍瞪圆眼睛，连连摆手：“不要乱说，我是要拜他为师的！”

“好吧，”温越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这下反而亏了几辈。”

韩渡：“……”

段衍：“……”

魇妖唯恐那人再戏弄自己，连忙手一招，虚空中掉下一个人来。

“我把他藏在魇族幻境中，没有缺胳膊少——嗯，少尾巴的。”

但可想而知那幻境不是什么好东西，风重泉分明一副饱受蹂躏的样子，风衔烛与云苍羽瞧见，看段衍的眼神明显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对他做了什么？”沈庭燎问。

“丘池说他不是好人，我便把珍藏的噩梦分享给他。”段衍迟疑道，“是做得不对吗？”

沈庭燎薄唇微扬：“没有，干得不错。如果韩渡不肯要你，可以来监察司谋生。”

韩渡挑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空空如也的酒竹筒：“行了两位，办点正事。”

蛇人半睁着眼躺在地上，五感看起来有点失常。

竹叶青从靛蓝色巫袍中滑出，爬到风重泉身上。

蛇信吞吐，风衔烛开口道：“他现在更像一条蛇。”

“融合的过程出了问题，要尽快处理。”云苍羽散发微光的掌心悬在风重泉头顶，那满脸蛇鳞纹饰愈加鲜艳，仿佛从肌肤底层渗透而出。

兴许过不了多久，风重泉就会彻底成为一个非人怪物。

段衍提议道：“可以用魇术进入他记忆，不过这种术法效力很短，而且是以摧毁魂魄为代价。”

云苍羽面露犹疑，看向风衔烛。

这位巫族族长化身阴器后保住一命，但浑身阴煞感更重，在听到段衍提议时，眼珠微动，看向地上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兄弟。

竹叶青蜿蜒游离蛇人身躯，风衔烛从腰间解下一只绘满符咒的木盒，轻轻敲了敲，便有只通体泛灰的蠕虫掀开某一格爬出来。

大胖虫子被放到风重泉脸上，拱来拱去，最后在眉心找到满意的地方，停下来吐丝结茧。这只茧比风重泉那八眼蜘蛛的要小许多，堪堪裹住虫身和风重泉面部，像蒙了张雪白面具。

“冬梦蛾，能够令人进入难以苏醒的梦境。”风衔烛道。

光影变幻，有瞬间的恍惚感，物景再清晰时，是一片完好山寨。

沈庭燎打量四周：“那边的榆树还未成材，这是十几年前？”

风衔烛和云苍羽俱是一愣。

“唔，有些将死之人，是会回顾一生的。”段衍道。

温越望向那棵榆树，指尖一点，一株新藤在树根处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生长，攀着树身向上，一路开出红白花朵，却在行至半途时离开土地，消散无痕。

“果然是不容篡改的记忆。”温越收回手，“界河那边有动静，过去看看。”

身穿蓝底彩衣的巫族男女老少从旁经过，面貌或清晰或模糊，可见与梦境主人对他们的熟悉程度有关。

韩渡与段衍走在最前，温越落后几步，与队尾的沈庭燎并肩而行，用低得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昨天还在跟朱雀打斗，今天好不容易睡醒就被你着急忙慌拉来办差，良心何在？”

沈庭燎面不改色道：“师兄的身体，竟虚耗至此？”

温越：“虚耗的恐怕是你，久闻御前监察使大名，却不知办事风格是玩命。”

沈庭燎：“我要石中火有用。”

温越：“炼化何物？”

沈庭燎：“铸剑。”

“匠人署的剑不是给修道者用的？让重儿单独给你铸一把。”温越看一眼他腕间未褪的火焰纹路，“邪火铸剑天生邪性，恐难驾驭。”

沈庭燎：“不必劳烦他，我打算回濯浪峰，找找铸剑法记载。”

温越不置可否。

“濯浪峰”三个字勾起他的回忆，年前入关时途经桃源渡口，听茶博士说，御前监察使年年登山小住一夜，天明便走，已成定数。

所以要找铸剑方子，分明有很多次机会。

瀑布声愈发大了，在一架弯弯的虹桥下，有两个半大孩童正头挨头挤在一处。

丘池：“方才我就注意到，世隐领地偶尔能看见几个明光的人，两边关系好像没那么差。”

沈庭燎：“一族两脉，这之间是有联姻的。对吗，族长？”

“每一任族长，都要娶祭司家的女儿为妻。”风衔烛注视着那两个孩童身影，“到这一代，其实关系远不如以往。”

沈庭燎与丘池对视一眼。

也就是说，世隐与明光的关系恶化，基本在这前后数年间。

记忆中的孩童对外人窥探毫无所觉，稚嫩面庞漾着喜悦神情。

只见二人各拿着根碧绿草叶，正在心无旁骛地斗蟋蟀。细细小小的竹叶青懒散地盘在那身穿靛蓝巫衣的孩童手臂上，间或甩下一条尾巴，试图扰乱战局。

“别闹。”年幼的少族长拍了下小蛇尾巴，一不留神自己的蟋蟀被从泥盅甩了出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云苍羽得意地看他：“你又输了。”

风衔烛不以为意地将蟋蟀收回笼子：“侥幸算你赢……咦？你中原话学得不错。”

“大祭司教我的。”云苍羽与他并排坐在河边，看瀑布水流飞溅，“他说我族迟早要与中原人往来，得早做准备。其实我也想去中原看看，听说东面有一片大海，海里有闪闪发光的贝壳。”

看到这里，沈庭燎问道：“先后两位大祭司，不是父子关系？”

“他是我阿娘的兄弟，阿娘走后，他继任大祭司，将我与妹妹抚养长大。”已经成年的云苍羽站在幼年的自己身边，眉宇间那股高傲神态早已显现，只是幼年时代神采飞扬，与如今的冷漠倨傲截然相反。

界河边，孩童还在漫无边际地聊天，举手投足都是自小一同长大的亲密。

身后草丛簌簌而动，忽地钻出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孩子来。

这是风重泉。

云苍羽瞥一眼不速之客，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但碍着好友的面子没明显表现出来。

风衔烛看到弟弟出现亦是意外：“重泉，你怎么来了？”

“阿父他，跟我阿娘又吵起来了……”小孩低着头，一双手紧紧绞着衣摆。

风衔烛皱眉起身：“我去看看。”

“别。”一只手拉住他，云苍羽道，“他阿娘看见你更不会高兴，你去作甚？”

“哥哥……我阿娘病了……”风重泉泫然欲泣。

风衔烛对好友一笑：“苍羽别担心，我去劝劝阿父。”

他匆匆离去，那小孩却没有紧跟，还在原地打量云苍羽。

“你叫他去挨骂，给人出气，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云苍羽眼神不善，“只有他这种傻子才拿你当亲弟弟。”

风重泉脸蛋上那种怯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属于孩童的阴郁：“我阿娘是大家真正承认的族长夫人，阿父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当初要不是阿父为那个女人悔了与你阿娘的婚约，现在在这儿求他的人就是你！你怎么还为他说话！”

云苍羽嫌恶道：“你心胸狭隘，不要当别人也一样。”

“你懂什么！”风重泉尖利地叫起来，“明明他才是多余的那个，但我觉得自己比他还像个野种！”

啪！一记清脆耳光响在他脸上，尖叫声戛然而止。

云苍羽甩了甩发麻的手：“他不是野种，他是未来的巫族族长。将来我当上大祭司，也只会承认他，而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