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似桃花 第56章 金笼

温越坐在原地，没有动。

悬吊着的人脸蛋与四肢皆是瓷一样毫无生机的白，连瞳孔都不是活泛的，是溺毙于层云深海中空茫的眼神。

他全身裹着银色巫袍，袍子上运转出一片浩瀚的日月星辰。罡风激烈如斯，这样繁复的长袍竟纹丝不动，好像围绕在这个人周身的一切都静止了。

小白狼呆呆地伸出前爪去够半空中**的双足，结不知触碰到什么，只听一记悲鸣，白狼爪子飞快缩回，弓起身子瑟瑟发抖。

温越翻开它的爪子，发现尖端一撮毛正在缓慢融化，甚至要蔓延开来，连着整个前掌一并消融。

一朵桃花自掌心盛开，无上剑意清冷如斯，盘旋于白狼古怪的伤口，阻止了进一步消融，一片浅粉花瓣无声飞落，飘向悬吊在空中的人影，还没触碰到半片衣角便消散无痕。

“时机未到，天意难违，”温越淡淡一笑，语调漠然，“在下只好再等等了，巫罗大人。”

他微微侧首，穿破层叠云峦，看见毒障横行的南疆大地上出现一只雪白丝茧，仿佛包裹着嗷嗷待哺的幼虫，迫不及待要吸干这片土地的养分。

这是个幻境。

沈庭燎在对上风重泉眼睛的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原本存在于肩头的丘池的呼吸消失了。

“如果我是你，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小事上。”沈庭燎抬起榕树断枝，剑指风重泉眉心。

强烈的剑锋压迫感袭上颅脑，风重泉疾步后退，灼热视线还黏在他脸上：“沈御使怎么会是小事？”

金铃儿齐齐响动，声音清脆动听，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央是一座金色囚笼，囚笼上缀满锁链铃铛，显得富丽而颇有情趣。

沈庭燎：“看来你不仅蛊术比不上风衔烛，连品味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刺痛了风重泉，他嘴角一沉，虫笛抵于唇边，吹出长长颤音，蝮蛇张开血盆大口，喉咙中吐出成团暗红雾气，雾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一群飞蛾骤然涌出，翅翼振动，掉落片片发光的鳞粉。

沈庭燎侧跳避开飞蛾正面攻击，浓烈腥气直冲鼻腔，令他有一瞬晕眩。这种飞蛾的气味有致幻作用。

蝮蛇粗壮的尾巴迎头扫来，沈庭燎全身后仰，反击紧随而至。

剑气快如疾风追上蛇尾，硬生生在铠甲般坚硬的鳞片上切开触目惊心的伤口，那一截断尾摇摇晃晃坠在蛇身，蝮蛇喉中发出怒吼，风重泉亦脸色发青，虫笛调声转而凄厉，自蝮蛇通身涌出暗红邪气，愈来愈多的飞蛾充斥整个幻境，将人密不透风地包围。

“碍事。”沈庭燎目光一冷，心知现在不是纠缠的时候，果断扫出剑气旋风，东风误飘逸如一苇渡江，踩着旋风辟开的干净路径纵身跃上巨大的蛇头。

风重泉没想到他轻功快到这个地步，待反应过来时，已是后脊一凉，冰冷剑锋划开了他的皮肉，热血飞溅之下，是鲜红的一根脊椎。

血腥气大涨，就连异化的蝮蛇都有一瞬凝滞，蛇信“咝咝”吞吐，因为品尝到主人滴落的鲜血而愈加狂躁。

剧痛有一息迟滞，又迅速爆裂至四肢百骸。风重泉面容扭曲，身体一寸寸矮下去，直到一条金色困灵锁勒在喉间，冷淡的声音随后响起：“你折腰的样子才更能讨我欢心。”

风重泉痛得说不出话，他感受到血液在飞快地从脊缝流逝。

蝮蛇察觉到危险，扭动着身躯想挣脱身上的负担。

沈庭燎：“解开幻境，留你一命。”

风重泉喉间发出短促气音，来自耳畔的吐息令他浑身一半煎熬一半兴奋，强烈不甘袭上心头。

他想起那个名叫鬼车的恶鬼展示出的画像，画像中大宁朝臣俊美无俦，如一粒种子掉入沃土，邪秽迅速自心底滋长。

“不……”风重泉的眼瞳烧出火热的猩红，那是一种可怖的神采，他抬起手，按上心口，一团强光蓦然爆发。

什么？！

沈庭燎：“竟敢自爆内府，你——”

他指间拈起一道符咒，袭上风重泉后心，试图阻止这场自爆，而风重泉等的就是这短促的机会。

虫笛声起，巨蛇狂舞，庞大身躯诡异地从头顶裂开，与此同时风重泉后脊的伤口开始寸寸愈合，那自爆到一半的内府千疮百孔，他也丝毫不顾，噙着一抹诡异笑容，弓着身子伸出双手，从蝮蛇裂开的七寸处掏出一枚赤红内丹，混着腥臭血肉一并吞入口中。

变化快而恐怖。沈庭燎眉头紧蹙，收束困灵锁，风重泉忽地转过脸来，双瞳全然竖起，透出蛇类的神情，只见那嘴巴一张，一条人类舌头已然分叉，两颗毒牙毒液喷溅，沈庭燎避让不及，人皮面具边缘转瞬腐蚀，只好一把撕落，露出英俊夺目的容色，风重泉眼神痴迷，下半身血肉模糊，一种新的融合正在进行。

失去内丹的蛇与内府损坏的人拼拼凑凑，达成邪异的和谐。沈庭燎手中树枝横扫，巫山剑意荡平幻境遗留的飞蛾毒雾，道道剑气毫不留情地刺向人与蛇的要穴，庞大蛇身渐渐缩小，最后瘫软在地的是一副半人半蛇的躯体。

风重泉自腰部以下俱是蛇形，上身**地趴在地上，一双竖瞳盯住眼前人，痴痴笑道：“你比我预想得还要美味，没想到中原人里也有这等好处。”

这种侮辱并未激怒沈庭燎，他垂下眼帘：“这好处你消受不起。”

困灵锁将风重泉捆成粽子，沈庭燎在金笼中踱步，破开幻境最好的方法是杀死幻境主人，但风重泉无疑还有更大价值。

如果精通幻术的温越在身边……不，怎会想到他。

就在这时，幻境中起了一丝波动，沈庭燎举目看去，只见装饰金笼栅栏的一根锁链上，正悠悠荡着一个少年。

少年飞快地观察了一下笼中情形，随后一跃而下，凑到他跟前：“好吓人，我还以为哪个蛇妖化形失败呢。”

沈庭燎打量他：“魇妖，最近过得不错？”

少年精气神比在东海时好不少，正是阔别数月的段衍。

“还行吧。”段衍碰到他很高兴，“其实洞庭大会我也去看了，后来一直跟着那个叫韩渡的人。”

韩渡是段惊鸿徒孙，段衍跟着他很合理。

沈庭燎略一思索：“韩渡愿意你留在身边？”

话问到点子上，段衍垮下脸：“他不愿意，所以在入‘障’后我就被撇开了，然后感知到这里有处幻境，就过来瞧瞧。”

他有些忧心：“那‘障’古怪得很，他不会有事吧？”

沈庭燎：“不知，不过我师兄也在里面。”

“那太好了，”段衍放下心，又环顾一圈，“这地方倒有点像你之前关我的困灵锁笼子，果然风水轮流转。”

“嗯？”

段衍声气顿弱：“我带你出去。”

一落地，沈庭燎就感受到南疆地底的震动。

帝京那边，应当觉察到动静了。

他收回思绪，放眼望去满地狼藉。风重泉构造出的幻境与戴桥幻境不同，里面的时间流逝与外面是一样的，距离他们进去已过了半炷香功夫。

这半炷香功夫里，局势逆转，尚且清醒的巫师控制住了失去神智的同族，但人人形容俱是狼狈万分，风衔烛手里握着虫笛，象征着族长地位的长袍重新裹上身，遮掩了满身血气。竹叶青游走在满地虫蛇中，将被邪气侵蚀的蛊物一口咬死。

看见被困灵锁捆住的风重泉，不仅巫族人一怔，正与丘池缠斗的几只恶鬼也纷纷看来。

沈庭燎将那半人半蛇的怪物朝风衔烛脚下一扔，困灵锁收回，那团东西挣扎着蠕动，通身要穴发出沉沉淤紫，显然是个邪气封禁的模样。

竹叶青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玩物，飞一般地窜到风重泉身上，一圈圈将其缠紧，张大了嘴巴垂涎欲滴地望着这个蛇人。

而就在认出风重泉模样的刹那，恶鬼打了个呼哨，快速脱逃，像一尾尾滑不留手的鱼。鬼步如残影，残影消逝时伴随一声穿透山林的尖啸。

站在大榕树下的云苍羽眸光一闪：“不祥的声音。”

“恶鬼的把戏还未结束。”沈庭燎一脚踢开拦路的蛊虫尸体，走到风衔烛面前，“人交给你们发落，但请留他一命，我还有事要问。”

风衔烛：“或许我们要问的是同一件事。”

八眼蜘蛛吐尽蛛丝，化成一具空壳，整个巫族领地还被笼罩在雪白蛛丝中，云苍羽指尖抵在心口，低声祝颂，来自界河对岸的净灵结界散发出淡淡光辉，蛛丝开始褪色、变薄，像一只半透明的蝉蜕。

风衔烛看一眼云苍羽苍白的脸色：“你已损耗不少灵力，不如等等再——”

“四肢都被蛊虫咬烂的人，不配跟我说话。”云苍羽冷冷道。

丘池凑在沈庭燎耳边，小声道：“我就说他俩不正常。”

沈庭燎没理会这个话题：“外面怎么样？”

丘池：“跑出去的巫族都会被控制住，那些大妖做事还是可靠的，我被那几个小鬼缠得不能脱身，可惜他们见了你就像耗子见猫，溜得忒快。”

“不是因为我。”沈庭燎摇头，“他们留在这儿是为了带风重泉走，但局势不利，只好抛下他。”

丘池：“大人的意思是？”

沈庭燎警觉地抬头，丘池一怔，顺着他视线看去，一条通体漆黑的恶蛟出现在乌云罩顶的天空，高高俯瞰着地面蝼蚁般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