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渡入了‘障’。”丘池化成的蓝色小鸟立在沈庭燎肩头。
也许化形对性格会有影响,说着,他便鸟里鸟气地用喙梳理了自己的毛,反应过来时,两只黑豆眼显得有些呆滞。
沈庭燎将这种情绪变化尽皆感知:“‘势’的变化,对你的妖性会有很大打击吗?”
“不会不会,”幸好蓝鸟脸颊没有两坨腮红,否则会显得十分喜感,丘池辩解道,“这只是妖物的本性,大人没做过妖,肯定很难理解。”
沈庭燎当然不会做妖,他指间拈出一枚信笺,信上写完字,旋即化作一只火红鸟儿飞去。
丘池忍不住又啄了下自己的小飞羽,叽叽咕咕臭美道:“到底是死物,比我差远了。”
沈庭燎手中竹杖挑开藤蔓,沿着狭窄荒僻的山道上行。
自从在东海丢了佩剑,他尚未找匠人署重新打造一把。上山前,他随手切了段竹节,抹去枝桠,刚好趁手。
这座山山峰尖尖,不算很高,有山道,说明有人来往,站在山顶往下看,可以看见另一面的山坳处腾起缕缕炊烟。
而就是这样荒僻的村落,四周竟埋伏着不少恶鬼。
沈庭燎:“你看这两侧山峰夹着村子,像不像一只布口袋,陷在里面,插翅难飞。”
蓝鸟砸吧着嘴:“想吃夹饼,肉馅加豆皮,甜面酱撒芝麻。”
沈庭燎:“把你剁成肉馅好不好啊?”
丘池拍拍翅膀:“小气,你对陈一白都比对我好,还请他吃饭!”
沈庭燎:“他是外人,要以礼相待。”
丘池一噎,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
树林中有晃动的影子。
沈庭燎收敛声息,感受到自恶鬼身上散发出的阴冷邪气。
丘池静了一会儿,有了新发现:“他们好像是活鬼。”
在俞伯廉府上,温越教他认过活鬼,这些活鬼更趋于“人”的形态,不会使用离魂术法,咒力更低,多以武力取胜。
包围圈在缩小,布口袋收紧了。
丘池:“大人,你境界恢复,要活动下筋骨吗?”
沈庭燎:“当然。”
丘池:“那我在后面接应。”
嗖地一下,蓝色小鸟的影子遁入野村暮色。
与此同时,恶鬼的影子动了。
目标是座其貌不扬的草房子,墙面坑坑洼洼,茅草蒙在房顶,烂得东一块西一块,一看就是年久无人居住。
几道黑影步法诡谲,三两下落在房顶,从上方破入,手中弯刀弧光冰冷,房中瞬间响起激烈交锋,伴有几声痛苦低哼。
沈庭燎耳朵留意四周动静,手上动作却是利落,毫无锋刃的竹杖剑气凛冽,将面前人一剑封喉,连丝血都没溅到身上。可怜那蹲守的活鬼还未反应过来,就大睁着眼直直向后倒去。
沈庭燎眼疾手快,拎着他的衣领,将其轻轻放在地上。
大宗师境威压降下来。
潜伏的恶鬼气息变得沉重,但并未产生骚动,想是这段时日见惯了这种局面。
是追杀?
他不再耽搁,烟青色身形在暮色中更加隐迹,血腥气还是惊动了山林中其他恶鬼,他的视野里出现数道刀光。
戴面具的鬼,脸上绘满咒文的鬼,年轻的监察使手持竹杖,周身剑气缭绕,于森罗鬼蜮中冷冷一笑:“藏头露尾的东西,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亡魂!”
两方同时动了!
刀气与剑气碰撞,断枝落叶簌簌坠地,鸟雀惊飞。这些恶鬼围绕着他,组成一个杀阵,刀锋从四面八方而来,被竹杖一一击回,无声咒法自恶鬼口中念出,加重对他内息的压制。
沈庭燎神色平稳,浅灰眼瞳亮如一泓薄冰,手中剑花一挽,竹杖脱手而出,将将点在一名恶鬼前胸,这恶鬼攻击略为薄弱,被他抓住缺口,只觉心脏发冷,眼帘一瞥,竟被捅出一个窟窿,汩汩向外流出鲜血。
恶鬼眼底带赤,隐隐有邪气浮动。
沈庭燎微微挑眉,竹杖回旋,将弯刀悉数格挡。
远处茅草房中传来凄厉笛声。
有村民听到屋外动静,小心翼翼推开窗子探头要看,不料一阵劲风袭来,窗户重重拍上脑门,村民晕头转向,只瞥见一道蓝色闪电般的幻影,还听到一句叽里咕噜的抱怨:“看热闹重要还是命重要,人类都是傻蛋!”
丘池飞落在一户人家屋檐,从这里能看见茅草房及周边的情形。
只见有一戴着面具的人站在房子门口,身量修长,手中拿的不是恶鬼常用的弯刀,而是柄长剑,即使收在鞘中,也掩盖不了浓烈的煞气。
这柄不知饮过多少血的剑,他见过。就是那个潜入俞伯廉家中,在温越手下过了几招的恶鬼的佩剑!
许是察觉到他的窥视,这人脸庞微侧,向屋檐看来。
丘池心下一惊,连忙缩回脑袋。
恶鬼比任何一次都要多,他们打定主意要围猎屋内的两只猎物。
山林中剑气纵横,恶鬼走的是连绵不绝的阵形,一**彼此交替,前赴后继,不叫人趁隙突破。沈庭燎在如此重围中剑势一变,将手中竹杖迎上意欲收割性命的弯刀,盘旋其上的剑气一霎撤去,刀锋撞上竹杖,切豆腐似地飞快削下一截,然那恶鬼脸色变了,削尖的竹杖非但没有后撤,反而再次裹挟剑气,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钻进他的咽喉。沈庭燎纵身跃起,一脚踹在他胸口,恶鬼体质异于常人,经这一脚仅仅倒退几步,但这个机会已经足够——
剑风自缺口处横扫,巫山剑法以幽微空灵闻名于世,这一抹剑风轻且冷,却直接拂过他们的灵魂,就在魂魄被短暂震慑的刹那,从咽喉处传来霜冻般的凉意,紧随其后的,是大量喷涌而出的热血。
巫山剑法,三卷二式,拭霜!
沈庭燎手腕一抖,竹杖震落霜雪,面前恶鬼纷纷倒下,阵形崩溃,其余恶鬼心底发冷,只见那年轻人面容英俊冷然,望着他们薄唇微勾,比修罗更似修罗。
在那戴面具的人身边,有一恶鬼低声道:“沈庭燎的确剑道精深。”
那人态度极其冷漠,说话时嗓音微哑,像是很少开口:“几只幻鬼魂魄被绞碎,肉身烂掉的时候,你们不都亲眼瞧见了吗?”
恶鬼低着头:“是,是,属下掉以轻心了,那这里……”
林中缠斗在维持了一会儿后,逐渐归为沉寂。
戴面具的人问道:“南疆怎么样了?”
“路已经铺好。”
“此地不宜久留。”
恶鬼吃了一惊:“可是岑述……”
戴面具的人瞥他一眼,忽然扬声道:“岑家主,在下本想取你性命,但你的帮手来了,在下不得不退让一步,叫你拿另一样东西来换。”
屋内打斗声停下,随后传来岑述苍老的嗓音:“但说无妨。”
烟青色身形自山林中走出,围在屋外的恶鬼纷纷警惕地看去。
戴面具的人不动如山:“你藏身此处,受人庇护,合该报恩。我别的不要,只要岑家主半条性命,保全村人平安。”
村庄宛如死寂。
这恶鬼鬼首音调平稳,嘴里吐出的却是恶毒字句:“倘若岑家主不同意,今后我们有的是机会来这里转转,此地人头不多,打扫起来应当很方便。”
岑述问道:“此话当真?”
“你知道的,我们恶鬼窟,一向很讲信用。”
茅草屋屋门吱呀开启,丘池觑着眼,看见屋内七零八落,或躺或站着几只鬼影,还有一角靛蓝衣衫。岑述站在门口,龙头拐上血迹斑斑,两鬓霜白,腰背还挺直着,目光如炬地向外看来。
沈庭燎紧紧盯着他,冲他摇头。
岑述意料之中地忽视了他的阻拦,抬手点向自己脉门。
杏林圣手一生救人无数,从来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遑论满村人的性命。
从周围几个民居中忽地传来孩童哭声,丘池心下惊骇,循声而去,发现弯刀明晃晃地架在幼儿脖子上。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围猎。
与幻鬼窟生杀予夺直截了当的风格不同,这个活鬼窟的人很懂得扬长避短,更会筹谋。
沈庭燎手中竹杖还往下滴着血,他一步步向茅草屋靠近。
“御前监察使,你以为,能比我手下的刀快?”恶鬼转过头来,九头妖鸟面具色泽阴冷,面具下的声音毫无温度,“岑家主,你的诚意,在此一举。”
岑述没有犹豫,气劲如刀绞入脉门,手臂剧烈颤抖,手下一松,龙头拐轰然倒地,他大口喘着气,半靠在门框上,腰背佝偻着,头顶清气散逸,面颊老态毕现。
如此,一身修为,悉数散尽。
沈庭燎咬紧牙关,气息变得急促。
有恶鬼窸窸窣窣地笑起来:“好可怜啊,好可怜,嘻嘻。”
岑述扶着门框:“希望你,信守承诺。”
那鬼首不再多话,打了个呼哨,丘池眼见刀锋离开幼儿脖颈,一声淸唳,幽蓝雀羽化为一道流矢,迅疾刺入恶鬼心口。数道烟青身影同时出现在几处人家,将户内恶鬼一一格杀。
“沈庭燎!”
剑芒逼至近前,恶鬼避开一步:“你不怕我屠村?”
沈庭燎盯着他的面具,周身杀意凛然:“你与岑述做交易,他做到了,你也该履约,所以——我杀不杀你,与你们的约定并无干系。你们恶鬼,向来信守承诺。”
长剑泛起寒光,与伤痕累累的竹杖碰撞,鬼首喝道:“撤!”
他且战且退,剑锋撞出激烈嗡鸣,几只恶鬼扑上来,将沈庭燎拖住。
“碍事。”竹杖横扫,恶鬼胸前贯穿血口,那鬼首轻功飞快,竟趁此机会甩开众人,独自脱逃,沈庭燎一路斩杀,剑气卷起狂风,将奔逃恶鬼的脚后筋悉数割断,踩着扑倒在地的恶鬼追去,却发现鬼首身影飘忽,鬼步运用到极致,眨眼功夫就负伤逃走,消失在山野间。
杀伐果断,冷血无情,是个棘手人物。
被抛下的恶鬼就没那么好的运气。
他们的数量比沈庭燎和他的影卫要多出几倍不止,但失去领头的人,便宛如一盘散沙,沈庭燎将筋脉断裂的恶鬼交给影卫,身形如风追击上最远一个遁去山林的鬼影,那恶鬼脚下踉跄,躲闪不及,被竹杖刺穿琵琶骨,钉死在一棵树上。
“监察司有很多种手段让你生不如死。”声音自后而来,令恶鬼炸起一身白毛汗,“投身渡亡海的,心里都有阴暗的角落,我有办法让你每时每刻回顾那种滋味,你喜欢吗?”
恶鬼瑟瑟发抖:“不,我不需要。”
“或者我可以仁慈一点,给你个痛快,他抛下你们逃走,一定不希望被鬼主知道,而你的冥河花蛊在他手中,你猜他会不会直接捏碎?”沈庭燎看着在竹杖下无力挣扎的身躯,冷冷道,“告诉我,他的身份。”
恶鬼痛苦地流下眼泪:“他……他叫鬼车,是活鬼窟的首领。”
沈庭燎:“何时当的首领?”
“半、半年前,啊!”恶鬼疼得大叫,感觉到剑气自竹杖溢散,绞碎了自己的骨头和血肉,“沈……给我个痛快,让我去死!”
沈庭燎并不打算放过他:“活鬼窟式微多年,为什么突然得势?”
“也不算得势,”恶鬼涕泗横流,“左使身体不佳,幻鬼们……嘶!群龙无首,这个人,有点本事,不知跟主人说了什么……主人答应,答应给他活鬼窟差遣……”
沈庭燎转头看一眼,丘池正蹲在岑述面前查看情况。
“原本姓甚名谁?什么来历?”
“只有主人知道!”恶鬼抖如筛糠,他琵琶骨被穿,内息截断,早就是强弩之末,哀声道,“他是自己找上门的,我们下面的人,真的不清楚……我,我别无所求,只求一死,求你——”
话音戛然而止,鬼物双膝顿地,身前树干自上而下拖出长长一条血痕,缕缕黑色邪气在被刺穿破碎的冥河花印记处浮现,又被牢牢钉住,只能挣扎着散去。
沈庭燎抽出竹杖,鬼物翻倒在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进入渡亡海的,要么被强行掳入,供上位者驱策,要么身负仇怨,企求以全副身家换取邪秽力量了结心愿。
他与恶鬼打交道不多,偶然一次到赵思明与人闲聊,历经魏王之乱与恶鬼正面交锋,这位京畿督卫军统领却道,恶鬼窟里都是可怜人。
可怜吗?
沈庭燎站起身,远望暮色四合,影卫控制了局势,从岑述身后走出一个穿靛蓝长袍的巫师。
年轻的御前监察使眉宇间浮起一缕凄恻,胸腔中却如烈火灼烧。
岑述身体大伤,目光依然稳如泰山:“没有了修为,医术还在,仁心还在,足够了。”
风衔烛看着岑述憔悴的外貌,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话道:“我与他一同被追杀,如果不是为我疗伤,也不会到这里寻找村民帮助。我们巫族,知恩图报。我是巫族族长,世隐一脉的头领,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飞鸟簌簌掠过山林,在远方的密林中,温越抬起手,接过火红的符鸟。
在他身前身后,无尽的“障”如野兽巨口将他吞没,昏暗粘稠宛如噩梦凝结的沼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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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威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