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连俞伯廉本人都没想到,他的一时贪欲竟牵连出如此大的隐秘,倘若只是处置一个草菅人命的犯官,兴许最终会变成刑狱卷册里的薄薄几页,但眼下的情形,注定他的名字要与一场震动庙堂江湖的大劫牢牢捆绑,成为毕生无法甩脱的污点。
云梦泽之乱死伤无数,是许多道门的梦魇,当下有人红了眼,情绪激动地要去砸烂这两尊灵位,不料灵位前清光一闪,霸道强劲的剑气四溢,堪堪削过他的头皮,一小撮头发飘扬着坠落。
这人傻了眼,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发茬,惊惧道:“沧浪之水,成荒,是成荒剑式!”
沧浪剑法第一卷,沧浪之水,曾在江湖道门广为流传,一时不少探事人都认了出来。
沈庭燎忽然道:“我明白那道光是什么了,不是长明灯,是剑光。”
只有剑道大能饱含威势的剑光,才能穿透无限深海,落进他的眼睛。
他们借谭家八卦阵通道到达的,并非神庙下方真实的海域,而是当年邪神陨落后天地造化而成的阴灵境,在东海,便称青龙冢。
这蚌壳形状的石台四周是浓稠黑暗,尽管静得如同死寂,但令人心悸的大风正从石台下方刮来,那黑暗中隐藏了未知的隐秘。
温越凝视两尊灵位:“有这样强烈的剑气,剑在何处?”
此地空得惊人,几乎看不出有人在此栖居的痕迹。任飞霜等人到处搜来,绝不放过关于沧浪剑传承的任何一丝线索。
沈庭燎敲了敲困灵锁:“对这里有印象吗?”
“没有。”魇妖不肯冒头,“这可是青龙冢,我和段惊鸿是在一个普通小岛修行的,刚才那剑意磅礴大气,就是他天天面对大海悟道的结果。”
“魇妖,”沈庭燎冷冷道,“不要骗我。”
魇妖:“我、我没有骗你。”
“你的修为固然比同辈魇族高一些,但能在青龙眼皮子底下藏得天衣无缝,恐怕还要十分熟悉祂才行。”沈庭燎走到那无垠的黑暗边缘,伸手触及一片阴冷邪气,“你窥探过邪神的梦,对不对?”
小小的精魅,在邪神沉睡的岁月里获得了祂的梦境碎片,尽管因境界差距无法真正看到里面的内容,但足够用此制造出短暂幻象,为自己争取脱逃的机会。
见魇妖闭着嘴不说话,温越想了想,道:“你们魇族有个很厉害的大妖怪,名字叫‘罗’,听说过吗?”
困灵锁上挂着的金笼晃了晃,显是有了反应。
温越慢悠悠道:“那只大妖先前在蜀中兴风作浪,后来被人一剑斩杀。那个名动江湖的除妖者,就是抓了你的这位沈御使。他为人凶残,冷血无情,你可别被他的模样给骗了,我劝你早些交代,否则多年潜心修行,岂不可惜?”
“……”魇妖聪明了一回,“怎知你不是在骗我?”
温越:“要么你自己问问他,怎么杀的,刺了多少剑,那魇族死时神魂俱碎有多痛苦——”
他一转眸,对上一双浅灰眼瞳,那里面有他看不明的复杂情绪。
怎么了?
沈庭燎薄唇微抿:“长乐十六年,我在江阳城外与魇妖斗法,一死一伤,恍惚看见一道人影,正要追上去时,那人影飞快遁去,不曾有一个回眸。后来我想明白了,原来他不是归鸿,是过客。”
他垂下眼帘,似自嘲般道:“相见争如不见,是也不是?”
有道是,天涯红尘盼归客,流水空山总无情。
嘉和帝时时劝他宽心,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道模糊人影挥之不去,竟成一个死结。
沈庭燎长出一口气,果真说出来,会好过很多。
却听温越道:“师弟,你可知这话后面是,有情何似无情[1]?”
他心口狠狠一跳,如刀锋扎入胸膛,冷得像冰,又烫得像火。
魇妖在旁听得心惊,陡然想起在戴桥幻境里,发现这姓沈的先前在同族那里吃过亏,就借机给他设了一模一样的陷阱,哪怕看不到是个什么梦,依然让他尝到了一口浓烈美味的情绪。
果然是个残酷的除妖者!
思及此,魇妖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交代,我全部交代!”
气氛打断,沈庭燎扶额:“说。”
“这珠子的确在青龙骨沉入东海时就遗失了,后来到了段惊鸿手里。他说,龙珠是青龙顶喜欢的玩物,如果日后封印松动,青龙发现珠子丢失,就会更快地苏醒。”魇妖顿了顿,道,“那三年里,他有时也会在东海四处探寻,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找到青龙冢,就把我连同珠子一起放进来,从那之后,我就彻底被关在里面,不得自由。”
“是封禁。”温越了然,“魇族以人的七情六欲为食,但天性贪婪,过多的吞噬极易伤人神魂,致人痴傻。他那样做,是希望你守心持正,不走邪道。”
沈庭燎:“封禁的话,应当什么也感知不到。”
魇妖:“只要珠子不离开青龙冢,我就只能与青龙的梦境相伴,此外无知无觉,就像佛家那个什么,四大皆空。”
沈庭燎:“那么你其实,是记恨着段惊鸿的。”
“啊……”被这样直白地戳穿,魇妖似乎有些难堪,踟蹰了一会儿,道,“但知道他下场那么惨,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恨他了,毕竟在这里修行几十年,是难得的好处。”
困灵锁上金笼轻晃,魇妖语气伤感:“我心里一边恨他,一边又时不时回忆起与他朝夕相处的三年,那时我刚入世,什么也不懂,好多人间的道理都是他讲的。结果几十年苦修,竟然能被那三年比下去,你们说,是不是很难受?”
温越一怔,心念电转间似乎有所洞明,他止不住向沈庭燎看去,濯浪峰六年相伴,十二年天涯远隔,师弟他,是如何想?
“不必猜。”沈庭燎察觉他视线,漠然道,“我心里想的,是从前的师兄。现如今你我皆已成人,不谈那些虚妄。”
“监察使,”温越道,“先改改你那口是心非的毛病,再来管教你师兄。”
魇妖后知后觉感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道:“如果要引出青龙,只管将珠子拿出来就是了。”
纵使他不说,已有道门的人打起青龙珠的主意,这些人方才看他们似起了口角,都没贸然上前,只在心里坐实了巫山师兄弟不和的想法。
遍寻无果,吴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逮着谭家大管事问:“我师尊呢?”
谭石苦不堪言:“吴少掌门,这里是阴灵境,青龙的地盘,沧浪剑衣冠冢在此,必然是与邪神真魂隔开一层障的,必须破障才可!”
“又是迷障!”吴楚双目赤红,“倘若师尊有任何不测,我怎能安心?”
“你自然不能安心。”吴猗猗冷不丁道。
她眼珠黑白分明,定定瞧住吴楚:“打小师尊就偏宠你,样样给你最好的,后来他决意闭关,召集几个长老扶持你做少掌门,但你修为平平,他心里很清楚,就把自己最宝贝的一把刀给了你。”
少女眉宇间闪过讥诮之色:“可这些当然不够,少掌门要服众,无非凭修为或德行,长老们怎会尽心助你?他私下里必然还给你留了别的东西。”
吴楚:“你……”
“师尊接任掌门位时,谭家曾送来南疆子母蛊为贺礼。”吴猗猗望了谭家大管事一眼,“礼单上写得清楚明白,而那子母蛊,并不在库房中。”
谭石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子母蛊来自南疆巫族,谭家地处西南,与巫族偶有交易往来,这种蛊十分难得,是份贵重礼物。
“师兄,你太反常了,”吴猗猗神色黯然,“子母蛊,母子连心,师尊出关救你,现在凶多吉少,是吗?”
“我……”吴楚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望着石台外空荡的黑暗,神色近乎绝望。
顾屏跟任飞霜斗得你死我活,却在沧浪剑衣冠冢什么也没找到,眼见这一出,不由阴阳怪气道:“看来吴门下一任家主之位已尘埃落定,我的运气跟这位姑娘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沈庭燎隔岸观火,忽生一念:“吴楚,镜湖龙吸水出现,你主动上前探查,是为了沧浪剑传承?”
这一问来得突然,吴楚脸色煞白,僵立原地。沈庭燎原本只想试他一试,不料他反应如此明显。
由诱惑生贪欲,鲁莽地想去冒险,又怕自己丢掉性命,便动用了师尊留给自己的保命符,没想到直接将吴家掌门人搭了进去。
一片哗然。
沈庭燎点点头:“我知道了。是吴秀秀,或者,顾屏告诉你的?”
顾屏承认得痛快:“拳拳之心,有何指摘之处?”
他冲吴猗猗眨了眨眼:“对了,那个叫秀秀的小姑娘,只是被我迷晕了,并无性命之忧。顾某帮你落井下石,不必言谢。”
“好不要脸,”吴猗猗并不领情,“秀秀只是个新入门的弟子,你也下得了手。”
“一个新入门弟子,就能哄得你师兄心动,看来你们并不得他信任啊。”顾屏反唇相讥,吴门弟子俱是脸色难看。
一道声音斜插进来:“都说我巫山与沧浪剑不对付,没想到偌大的江湖名门,内里也不见得清净。”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那巫山大弟子站在沧浪剑衣冠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他手心正托着一枚珠子,那珠子周身萦绕出潮湿雨意,当中游弋的龙影缓缓消失,虚空中龙吟陡然贴近了,四周不见五指的黑暗蓦地流动起来。
“云从龙。”温越若有所思。
他手里有青龙最宝贝的东西,神色却不见慌张,镇定地看着青龙珠雨意愈浓,东极之海水汽汹涌澎湃,凝结成连绵深黑的云雾。
像云雾间凿开的一壁光,霍然破开了剑冢外的迷障,在一众惊呼声中,龙吟惊天动地,布满鳞片的邪神虚影在雾气中显现。
沈庭燎后撤一步,青龙自高空急转直下,擦着他的面颊俯冲而过,龙首足有一人高,硕大瞳孔里翻滚着妖异的黑雾,隐约能看见电闪雷鸣。
是冲着温越去的。
魇妖在困灵锁里急得直叫唤:“快把珠子给祂,不然要丢命的!”
“闭嘴。”沈庭燎纵身而起,落到温重所在的机关鸟上。
温重吓一跳:“监察使?”
沈庭燎没搭话,此处视野开阔,将将能看见青龙脊背上腾跃而起的一道人影,那人身量颀长,脸颊瘦削,眉目间有股常年不问世事的清寂,是吴高秋。
“师尊!”吴楚惊叫。
吴高秋低头看他一眼,而后再度腾空,右手一柄雪样长刀径直劈落,刀气挡在龙魂和温越之间,与此同时,他左手一收,有清光浮现,伴随着淋漓而下的鲜血。
那清光竟是一条锁链!一条缠绕着龙魂的锁链,却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剑气。
温越反应亦是极快,剑气凝结直刺龙的眉心,巨龙一掌挥开剑气,指爪上弯钩尖利,冲他迎面抓来。
温越闪身一避,龙爪直拍衣冠冢,灵位周围剑光一闪,锁链蓦地绞紧,巨龙吃痛,发出高亢吟叫。
地动山摇,沈庭燎脸色骤变:“离开石台!”
迷障破除,围绕在四周的黑暗褪去,渐渐浮现出长长的盘旋的身形,这不是什么石台,他们脚下,正是当年沉落极海的青龙骨!而这石台恰在龙的咽喉处,赫然是一片逆鳞!
“原来如此。”沈庭燎喃喃,青龙将祂最爱的宝物藏在逆鳞中,也正因此,沧浪剑选了这个地方作为衣冠冢,并以剑气震慑。
机关鸟上落下数根绳索,将下面的人一一拉上。温越脚踏虚空,广袖飘扬,手中光华乍现,巫山师门剑再度现世。
兰池。
此剑殊无雕饰,质朴古拙,有一股大道至简的韵味。是谢峙的手笔。
温越毫无迟疑,一剑挥落,剑光如水荡开,兰池幽草的幻影自他脚下浮现,然后成片蔓延,将浓云黑雾俱化作一片氤氲水泽。
任飞霜悬吊半空中看见这一幕,面露出惊惧之色:“大宗师?!”
[1]:出自宋·司马光《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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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