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边关这个季节,就是要下雪的。
马蹄奔踏,劲风扑打在面罩上,有刮骨般的冷意。沈庭燎侧首,看见温越眼睫边雪花轻擦点过,招惹不到修道者肌肤,只好落在斗篷边缘,重新换好的素色袍袖自边缘处露出些许,遮住了浑身深重的伤痕。
大雪下了一整天,哨所哀伤的羌笛与号角皆已听不见。沈庭燎携着关河长枪,只领着一支亲卫军,人人腕间缠白色丝绢,千里快马返回帝京。
纵是灵山白马,连日奔波,行路也多见疲态。团团白气从马儿鼻间喷出,奔跑的速度开始难以保持均匀。
一片茫茫深雪中,沈庭燎摸了摸白马脖颈,沉声开口:“前方是凉州驿,我们进城休整。”
亲卫们闻言纷纷松了口气,一日之内从边境跑到凉州,所有人身体都到了极限。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凉州高大的城楼出现在眼前。雪夜忽来不速之客,城上守卫心神一凛,再到看清领头者拉下面罩后的脸,不由神色大变,忙忙地招呼开城门。
快马疾驰过空荡街道,冲向门楼前灯笼晃荡的馆驿。
一行人累极,馆丞是有眼力见的,安排驿卒准备热水汤饭,又牵了马去后院。
沈庭燎看着马儿被牵走,点了个亲卫:“跟着去,今夜后院轮流放哨,厢房这里前半夜我守着,你们先休息。”
温越看他一眼:“后半夜我来守。”
再强悍的武人体魄仍不如修道者,沈庭燎没拒绝:“好。”
馆丞走过来:“沈御使行宿凉州,刺史大人那边可有吩咐?”
沈庭燎:“不必,明日一早我便走。”
驿馆地处西北,陈设皆透着股粗犷气,收拾得很干净。沈庭燎闭了门,张口就对温越道:“衣服脱了。”
“怨不得别人说你不好招惹,沈大人指使起人来威严得很。”温越开着玩笑褪了大氅,松开腰间系带,最里一层衣料坠落在床榻,露出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血止住了,天道罡风留下的伤口中间泛着红,边缘却是模糊不清的黑。沈庭燎拧着眉毛看了半晌,温越疑心他视线要在自己身上再烫几个洞:“有那么好看?”
“没见过,多看看。”沈庭燎摸出一只小瓷瓶,“特制的伤药,将就用吧。”
成年人身体骨肉匀停,如玉石温润,唯独那些可怖伤痕格外刺眼,也不知愈合起来有多麻烦。药膏味苦,中有一缕独特草香,抹在绽开的血肉处极其清凉。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台,这间厢房在二楼,走廊外面正对客房大堂,灯火明亮,房间内不显得特别昏暗。
沈庭燎手很稳,神情认真,温越看他的脸,察觉他心里其实很难过。
“送饭食的人上楼了。”温越道。
沈庭燎伤药抹完,又探了把脉:“师兄,你受过重伤么?”
“像你先前对付‘罗’那样的?”温越道,“几乎没有。”
“没有?”
“年纪小的时候,遇到危险我会立刻逃跑,”温越挑眉,“再后来,天下能重伤我的就没几个了。”
说话间外头传来喧闹声,对面的厢房有人下楼。
凉州为军事重地,不尚夜宴欢愉,如此深更半夜喧哗,不似寻常。
“我去看看。”沈庭燎起身。
走到门前,屋门应声被叩响。
唰——
灯火光辉更多地倾洒进来,外头馆丞一手托食盘,一手还维持着要敲的姿势,显是没想到门会这么快打开。
门开的刹那沈庭燎视线已扫过馆舍大堂。
堂中摆着几套桌椅,供住宿者歇脚吃食。桌子边围着一群人,俱是行伍打扮。为首一人腿上坐了个一袭红衣的小巧身影,正被他调笑着按住灌酒,仰起的脖颈纤细脆弱,眉目流转间盈盈若有泪光。
少年视线瞥着上方,身子一僵,双颊泛红,面露耻意。
馆丞:“那是刺史大人府上的兵,外出采买回城时刚过宵禁,便来驿站对付一宿。”
沈庭燎扬了扬下巴:“那个也是采买来的?”
他未刻意压低嗓音,楼下饮酒作乐的府兵统领闻声看来,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大声道:“这货色可不是买来的,是兄弟们捡来的!”
激起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那统领又盯着沈庭燎道:“兄台在哪个道上行走,下来喝一杯?”
“不了。”沈庭燎接过馆丞手中食盘,关上房门。
温越:“遇见了谁?”
“逍遥宗的弟子。”
温越:“逍遥宗封山数月,不会突然露面。”
“很快就会知道答案。”沈庭燎坐下来与他一起吃饭,“这片厢房专供行伍中人住宿,先前进来时,这里有十三道外人气息,方才我看了眼,堂下正坐着十三个人。”
温越笑道:“很不正常,正战乱之际,应当有多方行伍中人往来凉州。”
“后厨那边准备的饭食远不止这点人的量,其他客人很可能被安排到了别处。”沈庭燎手指一弹,窗棂外发出类似石子滚落的响动,不多时外边传来几声鸟叫,像某种警戒的应和。
二人草草食毕沐浴,熄灭烛火。沈庭燎盘膝坐在榻上,旁边窗户仅开了条缝,细细雪尘被风吹着落进来。
外头喧哗持续了一阵子,渐渐淡了,随着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外间的灯光也暗了几分,值夜驿卒提着灯笼离开了。
沈庭燎闭目调息,内府被朱雀火肆虐过,又经历一番恶战,至今还有灼痛感。万籁俱寂的深夜,他听着身边另一道均匀平稳的呼吸,感受到连日兵荒马乱后久违的安宁。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功夫,沈庭燎捕捉到远处楼板传来的一下下颤动。
越来越近,直到门外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笃笃笃。
是很轻的敲门声。
沈庭燎看了温越一眼,起身过去开门。
红衣少年孤身站着,妩媚漂亮的脸蛋写满惨然,张口叫了声:“监察使。”
沈庭燎:“你认得我?”
少年道:“去年洞庭大会,我也在场。”
沈庭燎其实记得他,那次与姬小楼乔装去探查逍遥宗时,正撞见这少年在姬红药房中。
少年视线飘忽,总是不自觉朝身后看,很害怕的样子。
“我被废了根基,是用日轮刀割了锁链逃出来的。”少年举起手,红衣掩映下,他一只手腕鲜血淋漓。失去修为,日轮刀便似两只金臂钏,不易引起注意。
“你找到我,想必有话要说。”
“正是!”少年双目蓄泪,急切道, “前日我宗门封山大阵被破,惨遭江湖道门围杀,有些说是寻仇的,有些却、却是要将我等拿去侮辱!”
他说话间胸脯起伏,情绪激动至极:“我侥幸逃脱,中途昏倒在路边,被这伙恶人掳走,求监察使救我一命!”
走廊外风灯晕出暗黄的光,四下里静悄悄的。沈庭燎沉默片刻,问:“你家宗主和大师兄呢?”
少年摇头哭道:“大师兄带着宗主和一些人逃了,我是黄鹤云的弟子,自然被舍弃……”
若真如这少年所说,西域战局翻天覆地之际,江湖道也迎来腥风血雨了么?
沈庭燎低头看向少年,许是这一眼太厉,少年受惊兔子似的一哆嗦:“我说的都是实话,大人一定要救我!”
他瑟缩在门外,那只滴血的手忽然死死拽住了沈庭燎衣摆,眨眼间,不知是血还是花藤般的纹路沿着青衣蔓延,像层层缠绕的红线。
剑气横锋,削去青衣一角,少年惊恐地睁大眼,错开沈庭燎看去,内间床榻上有个男人坐着,冲他笑了一下。
他还没未及反应,眉心被人点住,身子僵如棒槌。
“余情未了,九幽同行。”沈庭燎嗤笑,“好一个‘余情’之毒,你们也知道寻常法子对付不了我?”
少年被定身符束缚,挣动着往外蹦字儿:“我,没,说,谎……”
“哼。”沈庭燎拿困灵锁捆住他拎在手里,轻身飞掠至对面厢房门前,一脚踹开屋门,内里刀光明晃晃闪了一片,左右厢房也砰地打开,出来好几个衣装整齐的兵。
那府兵统领倒是刚被惊醒的样子:“哎呀!发生了何事?”
“他,指使,我,没,办法……”少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气息陡然变短,身体出现大片大片的瘀斑。
余情毒下在血脉中,一炷香功夫内不转移到他人身上,必全身溃烂而死。少年应是恐惧非常,一双原本多情的眼死死盯着沈庭燎:“救……救,我……”
剑光起落,是很干净的封喉。
沈庭燎将少年放在门边,丧命后剧毒不再发散,使他保留了相对完整的尸骸。
逍遥宗人红衣逶迤,沈庭燎长剑挑起一片衣角遮盖在少年脸上,转头叫了声:“馆丞!”
声音足够大,大堂外很快有了动静。
刺史府兵一众见他杀人如此利索,一时不敢妄动,统领笑容有些扭曲:“这是逍遥宗的妖人,是我看管不力,教他伤了兄台,我该死!”
“你的确该死。”沈庭燎不待他答话,剑气如风,引起一迭哀嚎,终于还剑入鞘,只见众府兵手掌血流一片,至少统领那只手今后再拿不得刀兵,也无法给人灌酒了。
“你、你!”府兵统领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刺杀朝廷二品要员,按律当斩。”沈庭燎淡淡道,“现下只是挑断手筋而已,怎么,你不高兴?”
馆丞满头冷汗地跑上来:“沈大人!这,这这这——”
沈庭燎:“你素来知晓我行宿驿馆,都派人盯着餐食流转,不便做手脚。今晚这出戏,你在里头演了几分?”
馆丞:“小人罪该万死!此事小人着实不知!”
“不知?”沈庭燎摇头,“就算你心底不愿这么做,但我记得你有个好赌的毛病,再赌下去,连妻儿都要输给他人,若非贵人相帮,只怕家破人亡。”
馆丞脸色苍白,两股战战不能出声。
沈庭燎眉宇间浮过一缕厌倦,他抬步离开,无人敢上前阻拦。
“将他安生葬了。另外,代我向刺史大人问好。”
回到厢房中,温越正在床榻上等他,房门一阖上,光线就变得半明半昧,沈庭燎步伐略略一顿,他感觉师兄那道视线轻若柳絮,又如丝如缕地绵延过来,与当下的气氛并不相衬。
在这种不敞亮的环境下,的确容易引动一些晦涩的心思。
“我给姬小楼去了信。”温越打破那短暂微妙的沉寂,“如果真像他所说,逍遥宗出事至少已有一天的功夫,但我还未收到欢喜阁的消息。”
沈庭燎:“姬小楼足够你信任吗?”
温越:“你或许可以问,我是否值得姬小楼信任。”
“相信他的脑子还没到那么蠢。”沈庭燎走过去,“今夜图穷匕见,他们知道我急着赶路,不会久留问罪,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卯时一到,我们就出发。”
“嗯。”温越看他翻身上床,说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沈庭燎转头,修行到大宗师境,做的梦总有些玄机。
“我梦见你十六岁的样子。”
沈庭燎觉得他师兄是存心的:“你见过么?就那些画像?还不如梦一梦江阳城。”
“画像不像你,江阳城那次你脸上都是血,根本看不清。”温越微微一笑,“直到去年在望都,我才真正看见你,才能想到你十六岁该是什么样。”
沈庭燎躺下,闭上双目:“你不需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黑暗中温越疑似哼笑了一声:“我的师弟,怎会无关紧要。”
沈庭燎还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捂住嘴:“好了,睡吧。”
“……”
他困乏得很,被褥间又全是清浅的桃花香气,于是很快睡着了。
这种时候往往是沈庭燎最没警惕心的时候,他不再顾及御前监察使的身份,而是像多年前那个小弟子一样,在师兄身边心无挂碍地沉睡。
闹剧过去,驿站恢复平静,如果注意听,还能听到远处收拾残局的动静。温越守着夜,不太在意那些响动,他回忆起梦中师弟十六岁的脸庞,以及那一瞬心中难以名状的悲喜交集。
他伸出手,摩挲了一下沈庭燎的脸。
更难形容的,也许比悲喜交集更为复杂的,是他在漫长分离后,真正重逢那一刻的心情。这之后数百个朝夕,那种心情如旷野而来的风,一次次吹掠心头,留下深刻的痕迹。
以温越之天资聪颖,纵使他的修行从未包含这一点,但他已深知过往种种,或蛛丝马迹,或昭然若揭,都不过于师弟牵肠挂肚,搏命之际使出的那一剑相思。
巫山这一代无上剑道传人不会盲信于某一种道,若大道无穷无实,他的道永远在灵台方寸间。
譬如此时此刻,他低头亲吻师弟沉睡时放松下来的唇角,不够坦荡,不够清醒,却已因此明白何谓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