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似桃花 第12章 手札

梁鉴目光平静，并未急着开口。

沈庭燎继续道：“结果出乎俞劲节意料，梁鉴不仅收了图，答应向他泄题，还周到妥帖，事先找人替他准备了答案。”

俞劲节脑袋垂得很低，已然是一副自暴自弃的状态了。

“但是，我有一个疑问。”

陈英心中一凛，对上沈庭燎视线，只听他道：“梁令史是长乐十一年圣上钦点的探花，一手策论清丽无双，经史子集无有不通，这件事，他完全可以亲自操刀，竟然大费周章地找了个代写，也太过愚蠢了，是不是，侯爷？”

陈英板着脸：“你已说了梁令史策论清丽无双，他要做戏，当然不能做得太过。”

沈庭燎一躬身：“原来如此，受教了。”

陈英：“……”

温越笑了起来，在这严肃的氛围中显得很不讨喜。幸而他没有笑出声，否则下次师弟就不会带着他看热闹了。

沈庭燎假装没看见，又道：“梁令史为人低调谦和，有了侯爷的前车之鉴，监察司断不敢凭空污人清白，于是趁梁令史在贡院的时候，去搜查了梁府。侯爷，你猜如何？”

陈英看起来十分不想搭理他。

沈庭燎微微一笑：“在梁府的书房内，我们居然真的搜出了另一幅桃源忘川图。”

他再次拍拍手，自暗处走出另一人来，正是文心台造假大师陈一白。

陈一白垂头丧气跪坐在地，陈述自己的所作所为。

沈庭燎等他说完，看了眼陈英阴沉的脸色，对梁鉴道：“梁令史，方才一直在看这幅画，难道先前还未欣赏够？”

梁鉴泰然自若：“的确从未欣赏过如此高妙的造假手段。”

陈一白很吃惊地抬头盯着他，表情竟有几分喜悦。

梁鉴：“桃源忘川图现世，只可匆匆一览，若画卷大开，不用多久内中封印自燃，将引渡桃源秘境。我想，那幅真迹，此时已不存于世。”

温越饶有兴致地开口：“你如何知晓？”

梁鉴看他片刻：“原来是巫山少掌门。家师一份手札中，曾记载过贵派桃源忘川图的真相。对了，家师姓裴名略，正是当年魏王之乱始作俑者之一的裴氏后人。”

陈英没想到他如此自然地就将这事说了出来：“你——”

他抬头觑一眼嘉和帝脸色，从那双深沉眼眸里看到自己跳梁小丑般的影子。

陈英脖颈上的冷汗滴了下来。

兰台令史斯文俊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口吻轻柔和缓：“承蒙先太后福泽，家师免于株连之罪，孤身一人返回宗族故地广陵，做了下官的授业恩师。后来家师仙逝，留下一份未完的手札，叫做《闲池阁笔录》。”

温越：“这个手札名字颇为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梁鉴：“前太傅大人致仕后游历山水，遍寻天下风物记录成册，坊间风靡至今，名曰《镜溪散记》。这本散记，就脱胎于先师手札。”

他目光中有些许追忆：“当年，我金榜题名，却因家师背负污名遭人质疑，幸得陆老太傅作保，圣上宽仁，才得以顺利入仕。后来，依家师遗命，我将《闲池阁笔录》赠予太傅以表谢意。不过，手札中的不少记录多来自古书，家师身体沉疴，无法亲自验证，兼之桃源忘川图一事过于敏感，陆老就没有在《镜溪散记》中记载。”

梁鉴看向沈庭燎：“在下喜好书画，先前在坊间闲游，偶然得知桃源忘川图风声，便拿出《闲池阁笔录》重温，没想到与这幅画的缘分应在此处。那本手札，想必府上的人已交给监察司了。”

“不错。”沈庭燎从怀中抽出一卷被保存得很好的书册，在嘉和帝面前翻开，“裴略当年行走宫中时遗留过笔墨，臣找人核校过，字迹一般无二。”

嘉和帝扫一眼，摆了摆手：“不必看了，是他的手笔。”

梁鉴目光从手札上移开：“梁某爱书画，人尽皆知，但桃源忘川图绝不敢私藏。至于谋逆之心……家师饱受魏王之乱牵连，英年早逝，我至今心有遗恨。何况魏王满门诛灭，我怎会放着锦绣前程不要，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冒险？”

他向嘉和帝深深稽首：“皇权之争，是国运动荡之祸首，臣一生至此，唯有裴略一事耿耿于怀，倘若有借先师之名祸乱朝纲者，臣定将手刃之而后快！”

“梁爱卿平身。”嘉和帝开口，他手中握着一方镇纸模样的碧玺，那碧玺雕作一只活灵活现的麒麟，因长久抚弄而包裹了一层温润色泽。

陈英听见嘉和帝说道：“朕初登大宝不久，魏王谋逆，联合西域恶鬼滥杀朝臣，京中人人自危。后幸得大理寺、监察司与京畿督卫军联手，擒拿魏王，逼迫恶鬼不得踏足我大宁疆土。如今恶鬼再度出没望都，陈英，你意下如何？”

陈英脸色发白，慌得膝行两步，伏倒在嘉和帝书案前：“圣上！臣绝对与恶鬼没有半点纠葛，太子是臣的外甥，无论如何，臣对朝廷一直是忠心耿耿啊！”

李麟趾眸光锐利：“母后在世时曾说，舅父为人狭隘，不堪大用，往后若犯了错，但凡可挽回，便饶你一条性命，至于其他，不必仁慈。我自认处处敬重舅父，舅父又如何待我？”

陈英：“殿下，殿下！臣真的没有——”

“混账！”嘉和帝忽然怒喝，玉镇纸重重地砸在桌案上，“桃源忘川图东窗事发，当夜是谁那么快给你递了消息，又是谁替你将假画送到了梁府？陈英！你自欺欺人，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吗！”

他语气激烈，话毕抚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李麟趾待要去看顾，就见近处的巫山大弟子先一步点了天子胸口几处大穴，连绵清气盘旋着没入其间，那只手甚至还不动声色地抹去了明黄衣衫上的斑斑血痕。

左谦站在陈英面前，拦住他试图爬向李麟趾的路：“侯爷，那夜你不曾听传入宫，末将依大人指令等在侯府附近，来往侯府的人身法诡魅，月光下影子虚淡，你当真看不出来路？”

东窗事发，便想祸水东引，但这一招，是个实实在在的昏招。陈英暴露栽赃嫁祸意图，说明桃源忘川图定然与科考舞弊有关。数日来沈庭燎寻求的，就是完整的人证和物证。

沈庭燎垂眸道：“陈侯，你可知朱厌夺舍孙文清，故意留下两份一模一样的考卷，就是为了舞弊之事彻底显露？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针对太子殿下的局。若太子妃生辰当晚桃源忘川图不曾出现，太子没有提及与俞劲节会面之事，那只要舞弊案发，凭你的身份，太子殿下就难免污点在身。储君不稳，朝局不定，你应该清楚内中含义。可惜，朱厌没把孙文清处理干净，桃源忘川图也逼得你狗急跳墙，双倍愚蠢带来的灾难是巨大的。对了，你把画扔出家门时，可能都没想通，为何会有第二幅桃源忘川图吧？”

陈英死死地盯住沈庭燎的脸，继而爆发出一阵癫狂大笑：“哈哈哈！我知道，你们个个瞧不上我，我空有礼部尚书之名，却处处行事受制。不就是门第不高吗？我外甥是太子，将来他做了皇帝，也得叫我一声舅父！我所做的，不过是帮他坐稳东宫的位子，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沈庭燎无视他癫狂笑声，向嘉和帝道：“圣上，若陈侯一切为了太子殿下，尚且说得通。但侯爷此前说过，他与俞伯廉只是君子之交，竟能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帮俞劲节做事，个中还有蹊跷。因此臣恳请圣上，彻查侯府。”

嘉和帝：“准了！”

陈英没想到沈庭燎如此刁钻，一下子怒急攻心，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温越在这时诚恳地笑了：“桃源忘川图失而复得，侯爷功不可没，不知侯爷家中是否还有别的惊喜，温某先行谢过了。”

金老五又惊又怕地旁观半晌，这巫山师兄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既已结下梁子，往后绝对要绕着走。

至于俞劲节，从被传唤进来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整个人死气沉沉，完全失了当日嚣张跋扈的劲。

陈一白看了看他，道：“我仿了你的画，对不住。”

俞劲节惨然一笑：“你对不住什么？怪我藏不住好东西一心炫耀罢了。”

他伏倒在地重重顿首：“圣上，此事是我自作主张，与爹爹无关，如今江南春旱告急，爹爹心系百姓，忙于公务，没空过问我的事，我愿认罪，你不要责罚他。”

嘉和帝：“想必过不了多久，俞伯廉陈情的折子就会递过来了，你且等着吧。”

黑夜未尽，庭燎照耀之处一片通明，距离永安门更远的街道上，已响起朝臣车马的銮铃声。

众人告退，嘉和帝压下咳嗽：“温步尘。”

温越驻足。

“桃源忘川图真迹落到荣桓手中，是你做的吧？”

温越承认得痛快：“是。”

嘉和帝：“张道渊离京前告诉朕，西北有星辰坠落荒野，天下的势汹涌而动，错综复杂，前景难辨。朕少年久病，一生未踏出过皇城，倘若……将来山河倾倒，日月沉浮，我大宁疆域上，可还能再见巫山传人的一抹剑光？”

温越低眉注视了帝王半晌，将他滑落肩头的明黄斗篷拉了上去：“好好的太平江山，说什么见不见的？”

嘉和帝盯住他的眼睛：“你的师门剑，叫什么名字？”

“兰池。”

兰芷生矣，君子佩之。

嘉和帝闭目点了一下头：“朕知道了，去吧。”

温越：“好。”

他看向殿外，沈庭燎自阑珊夜色中转身，侧影短促，来不及看清面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