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其实意识不清地醒过一次。
昏黄的帐灯里,床头靠着一个闭目小憩的人。那人柔软而安静地低着头,眼下有一片淡青的深影,右眼镜片被自己蹭得歪了。
而他英挺的鼻梁上有一颗小痣。
秦逍有些看入了迷,他恍若犹在梦中。
他不禁想替那人取下眼镜,手刚一动,却碰到一个温热的掌心。
——热的、真实的、磨出过硬茧的手。
那人睫毛颤动,似乎被他碰醒。
秦逍莫名心虚,赶紧闭上眼装睡。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我不会还活着吧?!
那边薛明渊却是真的醒了。
秦逍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正在细细观察着自己,装睡者的破绽在这道视线面前无所遁形。
而他知道自己漏洞百出。
他的呼吸不稳,手没收回,还因为头晕目眩地偷看美人,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用手背把他额头的冷汗轻轻抹去,又把他的手推回被子里。
秦逍身上哪里都在疼,呼吸都是痛苦。在闭目的黑暗中,他总觉得有什么在把他的意识往下拉。
可紧张和不安吊着他的思绪。
修长手指突然又回到他的面颊。
有人在他左眼的伤疤上短暂流连。随后那人以指为梳,轻柔压按,一点一点理顺他披散在枕上的长发。
秦逍一下子放下心来。
他想,这人待他这么温柔,那一定是自己临死前的春秋大梦了。
他一边唾弃自己做梦也不梦个刺激的,一边又享受这规律舒适的温柔。
黑暗再次袭来,这次,他任由意识滑向深渊。
……
秦逍真正醒来,已昏迷了五日有余。
他身处不太熟悉的伤病营帐,边上是来往忙碌的军医和医护兵。
薛明渊并不在。
这让他有点失落,又不由松了口气。
又过了一日,那个坑他至此的天策校尉过来看他。
“哟,你醒了,看起来比前两天好多了。”李暮云啧了一声:
“真不凑巧,薛校尉还没回来。”
秦逍此刻最怕见就是薛校尉。但听见他人不在,又忍不住问:
“他出去了?”
“他带人去清狼牙余孽,当然主要是给你去采药。”
“药是送回来了,他这两天和我们天策一起留在那,把整个毒树林给平了。”
“……平了?”秦逍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平了?”
“砍了、炸了、挖了、放火烧山。总而言之,你现在去看,整块毒树林子都没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真……狠……”
秦逍倒吸了口冷气,想起自己之前对薛明渊做过的事。他下意识看向下半身,生怕自己一念之差,某些地方也被那人给“平了”。
李暮云仿佛看出他心思,恰在此时发问:“你……对人家小薛校尉……都做什么了?”
秦逍一惊,矢口否认:
“没有!没做什么……”
但他到底留了一点良心,不情不愿地补充道:
“嗯……就是……”
“就是?”
“以为都要死了……就……强行亲了一口。”
“卧槽!”
李暮云一跃而起,八卦之心和“你完蛋了”四个字同时在眼里闪烁。
秦逍恼羞成怒:
“老子那时候都要死了!及时行乐有什么不对!谁让你们援军来这么慢!”
“不能怪我们!那破庙太难找了,大雨里找了我们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来上坟吗?老子早凉透了!”
李暮云突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那你知道自己怎么活的吗?”
秦逍茫然摇头。
“他吮了你的毒血,把草药一株株嚼碎了自己试药,看哪株能解你的毒。”
秦逍悚然一惊:“什么?那毒不是……”
“对。”李暮云木然点头:
“找不到解药,他也死。”
艸!什么疯子?!
“所以……”李暮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负起责任来啊,兄弟。”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招呼声:
“薛校尉好!刚回营就来看逍哥啊?怎么不进去?”
……背后说人的时候,当事人刚好就在门口,是个什么体验?
李暮云和秦逍面面相觑。
他们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卧槽”和“他不会听到了吧”的绝望。
外面的人温和而平稳地应道:
“辛苦你们了。”
“李校尉正陪着,我刚好进去送药。”
帐门打开,薛明渊还没跨进来,他口中的李校尉就一个箭步“疾”出去,回头冲他打了声招呼:
“薛校尉好!逍哥醒了身体好多了有你在我和我的天策兄弟们就放!心!了!我先回去了!薛校尉再见!”
薛明渊进门,刚好对上被兄弟插了两刀面容扭曲的秦逍。
他把药递给秦逍,秦逍也没敢看他的眼睛,直接一口把药闷了,又仓促把碗塞给他,看上去很期待他拿回空碗立马转身出门。
薛明渊接过空碗,转了一圈。
他找到刚刚李暮云占着的凳子,坐下了。
帐子里一时只剩下一个绝望的秦逍,和一个好整以暇的薛明渊。
尴尬而沉默。
薛明渊这小子居然故意坐着也不开口。
秦逍不敢抬头,只好偷偷打量着对面人。
这人明显换了衣服,盔甲也卸了。只是风尘仆仆的辛劳和未能洗尽的杀伐之气,仍旧能从换完后的衣物下面透出。
——真的像刚刚说的那样,薛明渊一回营就来看他。
秦逍被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折磨。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破僵局,在感激和关心之间选了一个后半生都为之后悔的话题。
“羁儿……还好吧?”
……秦逍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薛明渊看着他挑了眉:
“挺好的,之前还借它给我们带了路。”
这回秦逍真的震惊了:“带路?谁骑的它?”
薛明渊看着他有点呆滞的样子,笑意实在忍不住:“我。你不是让我好好照顾它吗?”
秦逍小心翼翼道:“别人骑它……是会有点暴躁……没伤到你吧?”
“我跟它说是去救你,它很配合。”
秦逍放下心来,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总有种兄弟和老婆都把自己卖了的错觉。
薛明渊叹了口气,还是给眼前人找了台阶下:
“你呢?身上还疼吗?”
余毒未清,其实时不时还是痛的。
秦逍无中生出了关公刮骨疗毒的气概:“这点疼算什么?”
话刚出口,他突然意识到,对面的人可能也经历过一样的毒和疼痛。
——为了救他。
他的气势一下子软了下去:
“其实……还有点儿。你呢?你那时候……”
“我没事,”薛明渊轻描淡写地说:“解药很快就找到了。”
完了。秦逍想,李暮云说的是真的。
他欠这个人的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其中还夹着一笔他自作孽不可活的风流债。
他颤巍巍问道:
“你那时候说……要我去你阿姐墓前认罪道歉,还作数吗?”
薛明渊沉默了一会,开口:“你的余毒应该还有两三天才能清。”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
“一言为定。”
秦逍看着面前人略显疲惫的脸色,心里一软:“……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薛明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好。”
……
三支香、三个只橘子、三块桂花糕。
那块写着“李明玉”的石碑前面,祭品简洁,却都是至亲之人才知晓的偏爱。
秦逍在薛明渊的注视下摆好祭品,敬了香,有些局促地回头看他。
薛明渊走上前,也抽出三根香,点燃,敬上。
“我和阿姐说说话。”
秦逍自觉后退半步。
然后,他便被薛明渊的第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说:“阿姐,之前想送给你的避毒丹……我用给别人了。”
“人,我带来了,你帮我看看……值不值得。”
薛明渊无视身后突然僵住的身影,继续说道:
“我原本视他为仇敌,毕竟他……害死了我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
“自此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只剩下这一个仇人。”
秦逍浑身一震,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我杀之未成,还把给你的丹药用给了他。”
“而这人以怨报德,伺机轻薄于我,还美其名曰……及时行乐。”
秦逍站在他身后,只觉得万箭穿心,恨不得地上真能裂开一道缝,让他当场把自己躺进去埋了。
紧接着,他听见薛明渊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用一种用难过、困惑、又好像真的是姐弟间倾诉般的语调,轻声说:
“……但我真的动了心。”
“爱恨间的界限也许并没有那么分明,”薛明渊询问眼前不能回答的石碑:
“阿姐,你说我该继续……恨他吗?”
秦逍上前几步,扑通一声在墓前跪下了。
薛明渊静静看着他。
“玉姐。”秦逍咬牙:
“我就是那个轻薄你弟弟的混账。”
薛明渊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秦逍看见了。
但他没有停下。
“八年前,也是我……害死了你,和其他同袍。”
“明渊说……我害死了他最后一个亲人。”
“从此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他顿了顿,抬起头,望向那座冰冷的石碑:
“——巧了,我也一样。”
薛明渊嘴角那点微弱的弧度消失了。
他意识到接下来的话里,会有这人难得一见的真心。
“我知道死者已矣,不能复生。”
“因此我罪无可恕,唯有弥补。”
“我将——尽我有限的半生,弥补他失去的……最后一个亲人。”
薛明渊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身侧跪着的人。
秦逍转头,冲他微笑。
没有什么轻浮的及时行乐,他的表情和他的言语一样认真。
“后半辈子——我替玉姐你来照看他。”
“他爱我也罢、恨我也罢……都无关紧要。”
“我以我的性命,对着天策府、对着北邙山满山英魂、对着玉姐你来起誓。”
“——我此生对他负责到底,绝无悔意。”
“……玉姐,你可放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