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今日难得出了点太阳,但到了下午,天又阴沉了下来。路边的积雪被人踩得结结实实,凝成了冰霜,在嘉荣摔了第三个大马趴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找了个大铲子出来,拉着剑客把两家门口的小道铲了个干净。
“为什么是我陪你铲雪?”剑客老老实实地接过了铲子,却还是有些不解。
“哎呀师父,你一看就没钱,干点活就当抵了吃住的钱了。”嘉荣笑眯眯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蜜糖,“而且这儿除了你也没有别的能使换的人了,金不换那个大少爷,我可指使不动。”
剑客想到自己囊中羞涩,确实无言以对,只好沉默扫雪。
但嘉荣还没多得意几秒,又觉得不对起来。
她终于想明白哪里不对了,往日铲雪这个事儿还真轮不到她来干,要么她姐姐早上出门就给铲了,要么月娘姐姐找人铲了,但今日,两个姐姐都各怀心事,因而这事居然还落到了她头上。
嘉荣想不明白,挠了挠头,继续看剑客干活。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爱操心的人自然会操心。
月娘一手举着灯一手拎着食盒下了酒窖。
大约是因为不透风,酒窖比上面还温暖些,于是月娘解开了狐裘,把灯放在了案几上,才拎着食盒去了那倒着的女子身旁。
她蹲下来,拽下了女子嘴里塞着的油布。
“姐姐。”她嘴角干到被撕裂,却还是笑着,血从嘴角淌出来。
“吃药。”月娘把她扶起来,一勺一勺地喂药,“我带着了些吃食来,你想吃什么?”
“想吃牛肉羹。”酒窖里只有月娘带来的一盏灯亮着,着实算不上明亮,但她眼睛含笑,亮晶晶的。
“没有。”月娘冷淡拒绝道,“只有油饼。”
跟喝药一样,油饼也是月娘一口一口撕下来喂给她,兴许是油饼太干噎,女子唇边的伤口又撕开了些。
“你叫什么。”
“我叫玉贞。”玉贞笑了笑,“我只有封号,没有名字。”
月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那盒子我给你收起来了,你能站起来了就走吧,不要留在南城。”
“姐姐,我是来找你的。”玉贞摇了摇头,“我不会留在南城,但,你也不能不能留在南城,姐姐,父皇死了,我是被太后送出来的。”
“什么!?”
月娘心神一震,虽然对父皇已经没有留恋,但蓦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她无所适从。
“你如何证明。”月娘半跪着俯下身,纤细的手指掐住了玉贞的脖子,一点点收紧,“你说的是真的?”
“姐姐只需......打开我带来的木盒。”玉贞被迫仰着脖子,却无一丝惧意。
“你最好没有骗我。”
月娘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玉贞被摔在地上,气喘不止,却畅快地笑了。
酒坊的后院种着一颗梨花树,是月娘搬进来的那一年金不换种下的,等翻了年,就是这树的第十年了。如今已是腊八,离年不远了。
“少爷。”家丁打扮的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金不换背后,“老爷来信。”
金不换不耐烦地放下了手上的木雕和刻刀,接过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完后把信随手递给了侍从,“烧掉,去备马,把前面马厩的马弄到偏门去。”
“是。”
侍从领命而去,家丁却还站在原地,“老爷的意思是,您得尽快离开南城,最好马上就出发,我们这边的人手已经在撤了,今晚可能就......”
“我有分寸,你下去吧。”
金不换不耐地一摆手,家丁行了礼离开了。他独坐在树下,摩挲着还未成型的木雕,把它和刻刀都收进了怀里。
他抬起了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似有风暴在昏沉的天色里酝酿。
从云华楼出来,窈娘去了时常坐诊的药堂,算了算日子,今日她有几个病人要来配药,但奇了怪,左等右等不见人,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窈娘不得已收拾东西回了家。
“窈娘!”
还未进门,就见月娘裹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鼓鼓囊囊地躲在她家门外。
“这是做什么,不冷吗?怎么不让嘉嘉给你开了门进来等。”窈娘麻利地生了火,又给月娘倒了一杯温茶,“什么急事非得来我家说,你那不是还有病人吗,嘉嘉也在你那,我肯定是要过去的。”
“窈娘。”月娘捧着茶杯,轻轻抿了口,十指微微颤抖,一开口,眼泪就掉进了茶杯里,“我阿爹殁了,我再没有亲人了。”
“你阿爹?怎么没听你提过,他在哪?也在南城吗?”
窈娘一愣,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近十年前,她在城外遇见牵着马的月娘,她脸蒙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伤口溃烂到纱布层层都染着血,马背上还昏着一个金不换,她说她是从关外一步一步走来的,走到南城,花了快两年的时间。
这些年,窈娘对月娘的身世也有些猜测,但虚无的揣测终究抵不过日日夜夜朝夕相对,再多猜测只要月娘自己不承认,她绝不会猜忌半分。
“窈娘,你还想为你父亲报仇吗?”
“当然。”
窈娘不明所以,她父亲已经去世许多年了,罪魁祸首也早已经迁都离开,即便她想报仇,也无计可施。
“那假如你的仇人死了,你会杀了他的家人报仇吗?”月娘含着泪问。
这问题有些突然,但窈娘不过思忖了片刻,便果断回绝,“当然不,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年我父亲也是被狗皇帝冤死的,开那方子的根本不是我父亲,何况父母之过若连累他人,我和狗皇帝有什么区别,再说了,我一个小小医女,如何能杀皇子皇女报仇。”
窈娘自嘲地一笑,“我虽曾立誓要为我父亲正名,但也知道,我人微言轻,此生大约没这个机会了。”
“不,你有。”月娘擦了擦眼泪,坚定道。
她看着窈娘的眼睛,忍不住又绪了眼泪,“窈娘,我虽从未言明我的来处,但想必你有一些猜测,你小我两岁,我却一直都很依赖你,现在有一件事,我需要对你据实以告,为了你,也为了我。”
“你父亲杜神医,年轻时名满天下,后来应召入宫,成了宫中的御医,仁德十二年,你父亲被皇帝宠妃构陷,被斩首,你从此成了孤女,被退了婚事,自己剃了头。”
窈娘不明所以,“说这些做什么?”
“窈娘,你侠肝义胆,不仅救了我一命,还想方设法地查阅古方,想为我恢复容貌,但我却一直有一件事情瞒着你。”月娘抿着唇忍泪,打开了自己带来的东西,居然是玉贞的那个木盒,“这个盒子里,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它能助你复仇。”
“窈娘,你待我如姐妹,无论如何,我心依旧。”
月娘轻轻呼出了口气,拉住了窈娘的手,和她一同捧着那木盒,“这盒子的机关繁琐,常人无法打开,只要错过三次,就再也打不开了,黄花梨坚硬却并不珍贵,那人用这个盒子,只是因为他用惯了,且此锁是前朝大师所作,如今已无人能做出这锁。”
“世人想要这盒子里的东西,要么找到主人问出开法,要么强硬撬开,但那样这盒子里的东西也就会被损坏,但我不同,我幼时还算受宠,这盒子我打开过千百次。”
月娘手下翻飞,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窈娘,要杀要剐,都请你直接告诉我。”
月娘冰凉的手握住了窈娘的手,合手打开了那木盒,窈娘只觉眼前一亮,那盒子里装着的,竟然是汉白玉的龙纹玉玺。
而月娘的身份,不言而喻。
她看着月娘含泪的眼睛,只觉得心脏狠狠一抽。
王问之还没进酒坊的门就有一杯茶“恰好”从天而降。
“哟!这不是金少爷吗!怎么在楼上喝茶啊,是月娘还是没答应你的求婚吗?”前后两句话毫无关联,没有一丝礼貌,只有对金不换的口头伤害,“这个月的账又该点了,唉,谁让月娘就是信任我呢,明明家里有个眼巴巴看着的,抱着金算盘长大的大少爷,却偏要我来点账,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可能月娘就是心疼您,舍不得您辛苦呢~”
金不换冷眼看着王问之,冷哼了一声回屋去了。
“脾气真差,难怪老板娘看不上。”王问之轻啐了口。
“站在门口讲别人坏话,小心被打断腿。”嘉荣不知道何时从王问之背后冒出来,吓得体弱的书生差点摔个大马趴。
“哎哟!我说妹妹,你这悄摸声的也忒吓人了!”倒霉的书生扎了个马步才杜绝了这幢惨案,“你姐姐呢?”
“关你什么事,我姐姐可得和你保持距离,不然到时候又被你母亲跑上门来堵。”嘉荣抱着手挑眉道,“我们家可高攀不起王~举~人~”
“妹妹啊,我们两家退婚的时候你还没被你姐姐捡回来呢,至于这一天天的翻来覆去地说吗?我找你姐姐,那是有正事,对了,今日老夫子来过吗,他家人说他早上就出门去钓鱼,和他一起钓鱼的人都回家了,他说给你送个鱼就回去,你见到他了吗?”
嘉荣被问得一愣,“夫子?没有啊,我今日和师父铲了一天的雪,没看见有人来。”
“那就怪了。”王问之皱着眉,又搓了搓手,“算了先进去坐坐吧太冷了,我可不能站门口等你姐姐回来。”
“谁让你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