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语堂攥紧袖口,垂眸柔顺道:“事关国本,陛下心中自有定夺,臣不敢妄议。”
“朕叫你议。”
“臣……”
“朕可不记得,娄卿从前是这样拘谨的人。”
这话就说得重了,皇帝又放缓语气:“说错了,朕还能怪你不成?”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九五之尊,何时能对臣子这样和煦?
不像君臣,反倒像是寻常家中与妻弟闲话。偏偏殿上众人见此一幕,分毫不惊,早已习惯了似的。
然而娄语堂在诸多小世界浸淫多年,对旁人各样目光敏锐无比。
这老皇帝面庞尖瘦,脸皮皱如枯树皮,活脱脱一副黄鼠狼长相。平日半眯着眼装慈祥状时瞧不出来,但一旦要观察谁时,双目全睁,放出的精光直看得人脚底发寒。
不用什么力气,娄语堂就知道,他在试探自己。
拿不准对方究竟想要试探什么,娄语堂斟酌着字句:“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答,只是……”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
想起剧情中自己后来倒向雍王,娄语堂心一横:“臣难免为太子殿下忧心。”
立在队前的李璋稍稍侧身,似是想看清他的表情。
见皇帝不曾出言,娄语堂又继续道:“太子殿下仁德宽厚,朝野共知,然而这世上多的是利用他人善心唆使他人行恶事之徒。殿下宽仁,却难保不会被人蒙蔽,唯恐殿下的一片仁心,反成了小人手中的刀。”
……
李璋松开了攥紧象笏的手。
指尖青白的颜色缓缓褪去,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蔺横江勃然大怒:“娄语堂,你血口喷人!”
李璋反应极快,立时回斥道:“蔺侍郎,此乃太极殿!”
“太子殿下!”
雍王趁机幽幽地横插一脚:“皇兄御下有方啊。”
场面一时又乱成一锅粥,娄语堂眉头微微一抽,只当听不见。
沉默片刻,座上皇帝忽而笑了:“那依娄卿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将事情彻查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缓缓靠回龙椅,目光在娄语堂身上停留良久,继而转了个弯,瞧向李璋:“太子。”
李璋立即出列:“儿臣在。”
“你可知,若能审出叛军据点,本是有机会将贼子一网打尽的。”
娄语堂的心落下一些,只当这是要追责。
却听下一瞬转了话锋:“朕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你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钻了空子,如此疏忽大意,叫朕日后怎么放心把这大业交到你手上!”
不是故意私放叛军,而是无关紧要的一时疏忽。
娄语堂心底一突,暗道不好。
李璋毫不犹豫,撩袍跪下:“儿臣知错,是儿臣防范不周,让宵小之辈有机可乘,请父皇责罚。”
动作之快,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幕。
皇帝语气稍缓:“朕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此事就交给你去查,十日,给朕一个交代。”
“今日便到这,退朝吧。”
短短几息之间,局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娄语堂心底有再多复杂的心绪,如今都在太监尖细的“退——朝——”声中落为了空白,移步随着百官潮退。
踏出殿门,脊背仍旧发凉。他仰起头,见日头正好,然而阳光照在身上,竟觉得比殿内还冷。
人人都知道,天下三千颜色,娄贵妃独占风华。身为她的胞弟,娄语堂也生了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却在娄贵妃的柔美上更添三分削薄的柔韧。
方才经过大起大落,面色略略发白,唯唇上一点红。立在雄伟殿堂前微眯着眼,看着便如这巍巍皇城中一柄任人驱使的寒刃,锋利,却也纤薄易折。
甫一出殿,他身边便没了同僚的身影。四周三两聚团窃窃私语,却没有任何人敢往他身旁凑。
不光是娄语堂素日积威甚深,更因他方才落井下石,却被皇帝不软不硬地驳了回去。余下同僚似乎都敏锐地嗅到了什么风向,往日有心阿谀之人,也都停下了脚步。
此身依附皇权,便只能随皇权的青睐与厌恶而兴衰。
娄语堂心底生厌,回过头,遥遥瞧了一眼李璋与雍王的方向。
隔得太远,瞧不清眉眼,只看见二人分别被三两大臣簇拥,左右各立,隐隐成对峙之势。雍王始终在侧头与大臣低声商量,李璋却似察觉到什么,抬头接上娄语堂投来的目光,拨冗递来一个微笑。
或许是示好,又可能是挑衅。
有风在他们之间拂过。
随着这个微笑,脑海中“叮”的一声——
【重启进度100%】
【正在载入信息】
【关键信息载入完毕。当前节点:天晟十七年,主角李璋首次被废。】
“……”
但李璋不仅没有被废,还得了自证清白的机会。
尽管早有预料,娄语堂还是深吸一口气:“调阅详细信息。”
【收到指令】
【调阅成功】
【原定剧情:雍王命人假传太子手令,转移并藏匿叛军附录,皇帝欲借机废太子,今晨已密令拟写废太子诏书,只待朝会后用印。】
娄语堂:“诏书现在在哪儿?”
【诏书已收回,并未加印。】
【宿主,刚刚发生了什么?剧情怎么偏得这么厉害?】
“……”娄语堂挑眉,“不,没什么。”
他终于抬眸,遥遥躬身,向李璋报以相似的微笑,敷衍地还了一礼,重又向宫门处走去。
他犯了一个错误。
在这个剧情节点处,老皇帝依然大权在握,“娄语堂”并未倒向雍王。身为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血滴子,娄语堂只能依附皇权本身,而不能展现出其他任何倾向性。
他必须残忍、孤单、不择手段,与其他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只有这样,皇帝才能从对他的绝对掌控感中,得到对权力的掌控感。
所以在他对太子落井下石时,皇帝才会突然改变主意,撤了那道废太子诏书。
【宿主现在准备做什么?】
娄语堂:“回家。”
【?】
娄语堂:“此事已毕,我不适合再有任何动作。皇帝下朝应当会去未央宫,现在传信给娄贵妃,还有转圜的余地。娄氏姐弟素日如何联系?”
【你的随从知道怎么办,他正在宫门外候着。】
待娄语堂踏出宫门,等候已久的随从极有眼力见地给他披上披风。锦缎拥来一丝暖意,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他侧首对随从耳语几句,对方面色微微一变,趁着旁人吩咐套马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去。
娄语堂收回目光,欲躬身上马车。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拦住了他的脚步:“娄司使留步。”
娄语堂闻言微微一顿,退回车外,瞧见一个身着东宫服制的青年,恰恰好与方才前去报信的随从擦肩而过,似乎一无所察。
来到面前,此人沉稳地行了一礼。
系统适时送上信息。
【身份:太子舍人】
【行动:为太子送信】
果不其然,舍人开口:“太子殿下邀娄司使东宫一叙,共商叛军脱逃事宜。”
娄语堂上下打量他,笑道:“殿下抬举了。兹事体大,拱卫司毕竟只管些杂事,余下细节皆由刑部记录在案,该与刑部商讨。”
“殿下提审前,大人方才去过天牢,想必更知道些细节。”
他语气重了些:“刑部自会问讯,殿下何必心急?”
“纸笔到底是死物,不及司使大人亲口所述。”
娄语堂不说话了,场面沉寂下来。
稍顷,忽一抚掌,恍然大悟道:“我懂了。”
舍人一愣。
他笑道:“方才殿下在殿上替我解围,如今叫我前去是在向我讨报酬。是也不是?”
舍人被他这离奇的思维震住了,没忍住抬首看他一眼,一不留神,似乎被那双狐狸眼勾了下,猝然低头,心中警铃大作。
“何必如此迂回,殿下不说,臣本也要备上一份厚礼,好好登门致谢。”
舍人感到自己太阳穴处一突一突的:“殿下并非……”
娄语堂打断他,似笑非笑:“只是今日殿上方才为此时闹得不可开交,若此时见臣出入东宫,只怕给殿下徒增非议。”
瞧那眉眼,十成十的遗憾神色。
谁知舍人闻言,反而松了一口气,重新摆出那副没有情绪的沉稳模样:“殿下料到大人有此一言,亦叫下官回禀大人: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
“是。”
娄语堂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才堂上殿下还问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咀嚼着这四个字,“现在和我说,清者自清。”
这是多天真又多莫名其妙的四个字,天真到他一时分辨不清,太子究竟是真“正直”到不屑朝堂斗争,还是披着一层拙劣的皮,就这样出来骗人了。
他想了想,征求系统意见:“去不去?”
【系统建议:拒绝。】
【贸然拜访风险未知,建议回府休整,待筹谋清楚再行试探。】
娄语堂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