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民的梦 第2章 第 2 章

林间升起浓白色大雾，像是云落到地上，迅速升高的水汽饱和度令大部分生物感到不适，凡是能跑的纷纷各显神通，远离这片短暂喧嚣后迅速陷入死寂的森林。跑不了的往更深处躲去，避让开这些危险的白雾。

而那些稀少的，可以适应这种变化的生物悄悄活跃起来，正好可以去进行那些重要，但平时不方便做的事情。

于是在这大雾弥漫的时节，点点萤火连接成一片，与同样蒙着各色朦胧光晕的茧民们辉映，飘飘忽忽，幽灵般散落各处，向着一个目标行进。

它提着黄铜色的网茧，轻纱附着在精致坚硬的框架上，笼罩在内的光虫一进雾里就兴奋起来，小小的脑袋指挥着膨胀数倍后撑到透明的身体在网茧里四处乱撞，带动从底部垂下束成一缕的轻纱不断旋转飘荡。

气球一样的身体里发光器官不断闪烁，像是不断滚动的彩灯，兴致勃勃地吸引异性靠近。但这些光虫被另一支培育过，发出的光芒褪去明黄，近似于月白，过于寡淡的色彩一开始就被相亲拒之门外。

同样是月白的衣袍，这种融入雾里的颜色显然很受茧民青睐，大多都是近似的颜色，走在雾里像是旧日的幻影，一个唯美朦胧的错觉。

山林之宴，山林信徒相聚的盛会。此时雾还没有到最浓的时候，其它支派的同族刚刚出发，它们还有时间处理内部的事务。

巨木从弥天大雾里浮现。起初是丝绦般的绿色藤条，叶面下圆瞳竖目，雾气缭绕化作丝丝缕缕在枝叶间流转。往深处走，椭圆型巨物悬于头顶，如同座座悬浮岛屿，自水面游过的巨鲸。

它继续向前，动作轻柔地拂开偶尔贴上身体的叶片。身上的柔光驱散分散成丝缕的雾，照出覆盖厚硬鳞片的树皮。

叶片感受到有东西经过，纷纷转动身体，围成一圈“看”向触感传来的地方。那里依旧是一片寂静浓厚的白雾，眼睛眨动，枝条鞭子样漫不经心地扫过，彼此接触后虚虚卷起，又因没有内容物迅速散开，继续飘荡，将雾气搅成翻滚的海潮。

似乎踏过一条线，雾气突然散去，绿色的琥珀样分泌物从壁上渗出，散发出清新气息。

它顺着树洞往深处去，转过几个狭窄的拐角，几步后空间骤然开阔。此时已经有许许多多同类围绕着中间的巢型圆台四散开来，身影隐隐照亮斑驳壁画。

壁画由黑与白构成，错乱繁复，似乎只是神游时用细腻染料随意厚涂的结果，轻轻一动就会有没有附着好的粉尘纷纷扑落。又好似在漆黑的帷幕上挂满惨白扭曲的脸，五官大张宛若悲戚哭嚎，又似是在狂热大笑、恐惧绝望至无法发声的空洞。

路过昔日的作品，它继续往前，从族人身边穿过，登上圆台。

它是族群中在占卜解梦之道上最有天赋的，在祭司劣化加深的现在代行部分职责。不出意外，它会是祭司永梦后的下一任祭司。但很显然，在祭司将蓝图碎片托付给它时，未来就变得难以预料了。

许久都没有新的柔光从墙壁上遍布而孔洞里蔓延出来，它开始轻点同族的数量。1，2，4……32……78，79，又有新生儿出现在这里，还没有庇护者——梦主的一半高，被梦主偏黄的光晕完全笼罩，只露出灰蒙蒙的一片衣角。

100……102……79……132，133，并非是所有同族都会老老实实地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偶尔发出几声呢喃，那些在梦游状态里到处游荡的同族扰乱了它的计数，让它不得不从印象深刻的部分开始重新往后数。

结束了第一个环节，这一周期里种群数量增加了4个，但同样有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那是一个偏向绿色的同族，在它第一次进入这里时就已是成年姿态，距今起码活了二十个雾时——还年轻，连劣化都没有经历过。

对方去了何处？是陷入长梦，自此不再醒来，还是耽搁在某处，没能及时过来？

五色丝线缠挂着支出的树枝，在黑暗里流光溢彩。它细细辨认着从巢里延伸出的线头，每一根在它眼里都是不一样的，颜色、光泽、粗细、软韧……它，它们善于分辨这些。

它找到了代表着那个同族的一根，泛着莹莹绿光的柔丝与衣袍的织料取自同一只圣虫，与发丝一起在一根削磨尖细如指针的树枝上打出数个绳结，从两侧互不相干地垂下。

它把树枝抽出来，像是从签筒里取出一支签，对巢本身没有任何影响。莹莹丝线从两侧垂落，在细语中飘起、绷直，最后扭在一起，指向同一个方向。

它飘下高台，茧民们一个个跟随着它移动，去寻找不知处于何处的同族。

漫步在雾里，像是漂浮于云层，周围一片茫茫寂静，只在队伍里偶尔传来含糊难辨的低喃。

脚下的地面变得光滑，柔光照亮黑甲，难以计数的节肢向上勾起，形如环抱的肋骨。它刚刚死去，尸体还很新鲜，腹甲平坦开阔，不介意送茧民一程。

手里的提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像是被初学者踢动的足球，光芒明亮的有些刺目。一对钳子样的巨口从雾里探出，刺上还挂着肉块，而后是一列乱转的眼睛。它是被茧民们身下这只虫子吸引来的，此前一直在大快朵颐，直到光虫们突然躁动，令它无法忽视。

茧民们安静地停在原地，光虫几下爆发后很快陷入疲惫，更加晦暗的光芒被轻纱完全遮挡，从它的感知里彻底消失。

失去刺激源，它的眼睛不再乱转着试图寻找，继续埋头啃食血肉。作为与光虫对应的雌性，它需要为繁衍积蓄大量能量，几只身体健硕但样貌欠佳的雄性还不值得它去主动寻找——雄性到处都是，只有各项俱佳，尤其是样貌上佳的那些才有让雌性高看一眼的资本。

路断了，茧民们从墙板般宽薄的肢体间一批批落下，无声无息踏上绿藻蔓延的土地。丝线的莹莹绿光与某些藻类艳到发光的绿近似，厚毯吸附足音，茧民们越发隐匿，难以察觉。

但这里很难走，即便是茧民也难以保持轻盈的姿态，时不时陷下些许。

它把脚从蓬松的藻里拔出来，绿色的颗粒像是倒生的葡萄，未开的薰衣草花丛。

丝线落下，像是紧绷的皮筋骤然崩断，末端隐入绿藻。

距离足够接近，直觉再次发挥作用，指引它找到地方。

茧屋不知沉寂多久，表面被新生的藻类覆盖包裹，找不到半点缝隙。它们一起动手，纤长的手指生有四节，线条流畅优美，末端指腹薄而锋利，舒展如刀，捏起如剪，“咔嚓咔嚓”剔去茎根。

藻类片片剥落，茧屋一点点暴露出来，原本披在外面的茧已经被腐蚀了，内部的树枝也带着斑斑点点的绿，散发出潮湿腐朽的气息。

它把发丝从树枝上取下来，轻轻搓捻。发丝活物一样扭动，在雾气中游走，突然僵止，化作细碎尘埃。

它的同族已在茧房里陷入永梦。这不是一件坏事，在茧民们眼中，睡是短暂的死去，死是永久的长眠，它只是在梦里进入另一种状态，就像是那些茧化的圣虫，自此断开与醒时世界的联系。或许，当它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时候，就会在死的国度里再次以另一种姿态降生吧。

这场梦已经持续了许久，昔日痕迹被水侵蚀模糊，被各种动植物的气息覆盖，还残存着需要它们处理的只有这片藻地。

破败的茧房被重新种入满地藓群，它们仔细地将茧房藏起，扶起倒地的植株。一切都回到到来前的样子，愿世界将它的同族遗忘。

短暂的休息，它带领同族回到那个树洞，在某个树藤缠绕编织的茧外唤醒沉睡到现在的祭司。

祭司睁开眼睛，它的眼睛已经因为劣化变成白色，像是白桦树干裂的树皮。白皙光滑的躯体也染上斑斑霉菌样的黑色斑块。一次次的大范围占卜加速了它的劣化，但它依旧没有完全得到答案。

一切开始于它在上一次祭祀时做的梦，它看到虚空中散落无数碎片，各式各样的梦境之景在其中显现。碎片被透明的丝链接在一起，渐渐拉近，裂缝弥合，形成一片更大更完整的地方，里面山川河流，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下一刻，它又见这个世界翻卷，如船一般驶离，越过一道沟壑。那是什么样的沟壑啊，祭祀敬畏地不敢去注视那张漆黑无底的巨口，只感觉它无限深长，将梦也劈成两半。一半是它所在的这边，一半是船驶去的另一边。祭司惊醒了，恐惧依旧残留在脑海深处，如利齿般啃噬心脏。

有会让它们尸骨无存的灾难横哽在路上，只有将所有同族聚集起来才能度过这灭顶之灾。这是神的旨意与恩赐。

一瞬念头划过脑海，于是祭司又在梦中寻求了三个疑问：谁能将信徒联系，形成整体？谁能让梦界稳固，保护信徒于梦界的安危？谁能开拓边界，让其永远激情。

第一夜，祭司在梦里看到蜘蛛在虚空中结网，网络庞大复杂难言，每一个节点上都有一个发光的茧。第二夜，祭司梦游山林意外迷路，看黑暗中草木丰美多汁，有蜜自伤口处流淌。第三夜，祭司梦到张张苍白空洞的脸，神情姿态各异，繁复满墙，但又无法细数，似乎有蛛网同样没有穷尽。

祭司如今找到其一，那是它的继任者，向来有着许多奇思妙想，现在即将离去。另外两名可以完善蓝图的同族在何处？待继任者启程之后，又由谁来引领醒时世界的族群？

带着对于未来的思虑，祭司披上衣袍，它的动作依旧轻盈飘逸，只有它自己知道，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几欲崩塌。

黑白色的遗忘之水分发到所以同族手中，它们饮下漆黑粘稠的液体，向神明献祭，为长梦的同族送行。

它忘记眼睛，忘记舌头，忘记自己，忘记表皮，仿佛化作一场迷梦，在神明国度的外围飘荡。它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色彩，一半归于斑驳黑白。

分裂在茧民的文化里不是坏的意向，它们的繁衍就是依靠分裂进行的，但这个梦给它一种不好的感觉。

祭神仪式上的梦受到神明祝福，是注定发生的未来，或许会迟，但绝对会到。它之后需要小心，但也没必要小心，该到之事注定会到，就像永梦。

祭神仪式结束，等待解梦的同族纷纷围绕上来，浅淡近白的各色羽织迤逦缠绕。

“玫瑰……花瓣是表皮，花朵是头发……花瓣寻找飞蛾。”这个羽织如花絮松软的同族轻声呢喃，话语难以理解，它也同样困惑，低低的声调难说是睡是醒，或许两者大差不差，“那是鸟吗？聚于树冠……”

“两只手，两只脚，六只角……腹中满是卵……绿色植物，直……”这个同族断断续续地说着，顺滑的羽织起起落落，像是羽翼不断开合。

“船……船来了……升起荆棘……”这个羽织丝滑暗淡的同族声音欣喜，“新世界！”说完，它的声音又低下，含含糊糊，“新大地……”

祭司耐心地一一听取，眉目渐渐舒展。神依旧注视着它们，第四夜的梦，在族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