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终于落尽最后一片枯叶,初雪在青瓦上积了薄薄一层。
不知从何时起,街角卖烤红薯的老汉换成了写春联的书生,赭红纸屑混着新落的雪粒,在石板路上滚成一道朱砂色的细线。
时间总是在改变着这一切,眨眼间已是除夕。
落地窗凝结着薄霜,沈夜跪在窗台上,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雾气。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红纸,剪刀尖沿着铅笔痕迹慢慢移动。
“小夜啊,剪窗花是好,可别把手指头剪着喽!”王妈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纸,又伸手替沈夜拢了拢滑落的毛衣领,“手这么凉,也不知道戴个手套。”
“阿姨,哥哥你们看!”他笑嘻嘻地举起歪歪扭扭的兔子窗花。
王妈眯着眼瞧了瞧,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好看好看。”
温言正在整理年货清单,闻言抬头。阳光透过红色窗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冷峻的轮廓突然柔和起来:“耳朵剪反了。”
“才没有!”沈夜跳下窗台,赤脚踩在羊毛地毯上。他踮起脚把窗花往温言眼前送,“明明很可爱……”
别墅的落地窗上贴满了沈夜剪的窗花,歪歪扭扭的小兔子和小老虎,还有几个勉强能辨认出的“福”字。
王妈和周叔忙着在客厅挂红灯笼,金丝流苏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摇晃。
“哥哥,这样贴可以吗?”沈夜踮着脚,努力把一张对联按在门框上。他穿着崭新的红色毛衣,衬得小脸格外白净,银戒项链在毛衣领口若隐若现。
温言放下手中的年货清单,走到他身后。他的手掌覆在沈夜的手上,帮他把对联抚平:“这里要再高一点。”温热的呼吸拂过沈夜耳尖,惹得男孩耳根发烫。
王妈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挨在一起的背影,眼里满是慈爱,转身去厨房准备年夜饭。
厨房里飘出炖肉的浓香,王妈正在准备年夜饭。
蒸笼冒着白雾,王妈剁馅的声响像节拍器般规律。沈夜系着鹅黄色围裙,面粉沾在睫毛上像落了一层雪。
王妈从厨房探出头:“老周,鱼马上蒸好了,你最爱吃的鲈鱼。”
周叔笑着摆手:“家里老婆子催三遍了。”他朝客厅方向望了望,“少爷,我先……”
温言抬头,轻轻颔首:“代我向周婶问好。”
周叔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沈夜凑到王妈那去,深深吸了口气:“好香!今年馅里放虾仁了吗?”
“放了放了,知道你爱吃。”王妈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去洗手,过来帮我包饺子。”
沈夜兴冲冲地洗完手,系着小围裙,有模有样地捏着饺子皮,虽然形状千奇百怪,但每个都包得格外认真。
“这个放硬币。”他神秘兮兮地在一个饺子里塞了枚洗干净的硬币,抬头对温言眨眨眼,“谁吃到,明年就会有好运。”
温言正在切年糕,刀工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他看了眼沈夜沾满面粉的鼻尖,嘴角微微上扬:“你会包进去什么愿望?”
沈夜低头捏着饺子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希望……每年都能和哥哥一起过年。”
沈夜抓起饺子皮折腾了许久。结果不是馅漏了就是皮破了,案板上歪歪扭扭躺着一排“伤残饺子”。
“这个要捏紧对不对?”他举起破皮的饺子,肉馅从裂缝探出头来,“它好像……在吐舌头嘲笑我。”
王妈看得直摇头:“你这孩子,包饺子跟打仗似的。”她拿起一张皮,手指灵巧地一捏一折,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就成型了,“瞧,得这样。”
正在切年糕的温言刀尖一顿。砧板上的糯米条整齐如量尺刻度,与旁边沈夜包的奇形怪状饺子形成惨烈对比。
沈夜学着她的样子捏,结果又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他瘪着嘴看向正在切年糕的温言:“哥哥,你帮帮我嘛。”
“馅料放太多。”温言无奈,洗了手站到他身后,胸膛贴着沈夜后背,手指覆上他沾满面粉的手,“拇指要这样压褶。”
温言的体温透过毛衣传来,修剪整齐的指甲偶尔刮过他虎口,痒得他想缩手又舍不得。
“哥哥。”他突然转身,鼻尖差点撞到温言下巴,“我们包个幸运币吧?”
温言突然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糖年糕。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沈夜眨着眼睛忘了下文。
温言转身继续切年糕。
当第一颗星星亮起来时,别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沈夜帮着王妈把一道道菜端上桌,红烧鱼、腊味合蒸、八宝饭……整整十八个盘子,摆满了整张红木圆桌。
十八道菜摆满红木圆桌时,窗外已飘起细雪。
沈夜忙着给每道菜拍照,镜头却总是偷偷转向正在开饮料的温言。
暖光下他的侧脸像被鎏金描边,衬衫袖口卷起露出的腕骨线条。
“哥哥看镜头!”沈夜举起手机。
温言头也不抬地往他碗里夹了块松鼠桂鱼:“专心吃饭。”
“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年夜饭摆上桌时,王妈特意把沈夜爱吃的菜都放在他面前。她一边布菜一边念叨:“小夜多吃点,你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
沈夜夹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学校的饭哪有阿姨做的好吃!”
王妈被哄得心花怒放,又给他碗里堆了一座小山:“那今天就多吃点,我特意炖了你爱吃的肘子。”
温言给沈夜倒了杯橙汁,又往他碗里夹了块鱼,“吃鱼,年年有余。”
“先干杯!”沈夜端起杯子凑过去,琉璃杯碰出清脆声响,“祝哥哥……”他卡壳了,突然想起去年孤儿院的年夜饭,那时他对着泡面许愿想要个家。
温言似乎看透他的思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祝沈夜,岁岁平安。”
沈夜小心地抿了一口橙汁,开心地笑了。他学着温言的样子举杯:“祝哥哥……万事如意。”
黄色橙汁晃出细碎星光,沈夜低头猛灌一口,被呛到直咳嗽。温言皱眉抽走杯子:“喝这么快干什么……”
沈夜抢回杯子,手指擦过温言的无名指,尴尬的笑笑。
王妈端上最后一道饺子时,沈夜紧盯着自己碗里,筷子无意识戳着饺子皮。
“怎么了?”温言夹走他碗里泡软的饺子,换上刚出锅的。
沈夜摇头,银戒项链随着动作轻晃:“在找硬币……”话音未落,他咬到什么硬物,牙齿硌得生疼。
“是我是我!”他举起硬币欢呼,油渍沾在嘴角都顾不上擦,“哥哥我的愿望……”
温言用拇指抹去他唇边的油光:“不是要说出来就不灵?”
“这个不一样。”沈夜凑近他耳边。
客厅的电视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王妈坐在一旁织毛衣,小品演员夸张的表演逗得王妈哈哈大笑。沈夜盘腿坐在地毯上,膝盖上放着温言给他买的游戏机,但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身边的温言。
“专心玩你的。”温言头也不抬地说,手里剥着橘子,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撕去白色橘络。
沈夜吐了吐舌头,却在下一秒感到一瓣橘子抵在唇边。他下意识张嘴,甜酸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比任何糖果都美味。
当电视里的主持人开始倒数时,窗外隐约传来欢笑声,远处的天空已经开始绽放零星的烟花。
“五、四、三……”
温言突然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信封。
“二、一!新年快乐!”
他们并肩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烟花,沈夜靠在温言肩头,
欢呼声中,沈夜感到沉甸甸的红包被塞进手心。
“这是……”
“我给你的压岁钱。”温言的声音在鞭炮声中显得格外温柔。
沈夜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扑进温言怀里。
“哥哥新年快乐!”他的声音闷在温言胸口。
夜深了,王妈已经回房休息。沈夜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眼皮直打架,却还强撑着不肯睡。
沈夜蜷在温言怀里数窗外飘落的雪花:“哥哥,周叔为什么不再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了?”
温言的手指正绕着他的一缕头发,闻言顿了顿:“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呀。”
“那……王妈为什么没有家人?”沈夜问完就后悔了,他感觉到温言的胸膛微微僵硬。
“她丈夫车祸走后第二年,妈妈带她来我们家应聘的。”温言说这话时的声音很淡。
这是沈夜第一次听温言提起自己的母亲。
沈夜突然想起王妈钱包里那张泛黄的照片,永远别在围裙上的蝴蝶胸针,还有每年清明总会消失的那束白菊花。
“去睡吧。”温言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沈夜摇头,声音因为困意而软糯:“要守岁……这样哥哥明年才会平安……”
温言叹了口气,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哥哥。”沈夜半梦半醒本能的搂住他的脖子,声音软糯,“我自己能走……”
温言没理他,径直往二楼走去。沈夜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可刚走到主卧门口,怀里的人突然挣扎了一下。
“哥哥……”沈夜仰起脸,眼睫轻颤,“今天我能不能……跟你睡?”
温言脚步一顿。
走廊的壁灯昏黄,映得沈夜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只讨食的小动物。他见温言不答,声音更轻了:“就今晚……行不行?”
温言垂眸看他,喉结微动:“……为什么?”
沈夜抿了抿唇,睫毛低垂:“……就是想和哥哥一起睡。”
温言推开主卧的门,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沈夜立刻滚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温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仅此一次。”
“嗯!”沈夜点头如捣蒜,却在温言转身去拿睡衣时,偷偷把脸埋进枕头里深吸一口气,被子上全是温言的气息,让他心安。
主卧的暖气很足,但沈夜还是手脚冰凉。他蜷缩在床的一侧,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指尖悄悄抚过温言睡过的枕头。
水声停了。沈夜立刻闭眼装睡,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温言躺在了另一侧。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空隙,谁都没有越界。
窗外雪落无声。
沈夜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轻轻往温言那边挪了挪。
“……冷?”温言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沈夜吓了一跳:“……没、没有!”
温言没说话,只是伸手探了探他的指尖,冰凉。
下一秒,沈夜被整个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温言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掌心贴在他冰凉的脚背上,热度一点点渡过来。
沈夜僵住了,耳尖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哥哥……”
“睡觉。”温言的声音贴着他的后颈传来,呼吸扫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夜不敢动,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房间都能听见。他悄悄往后靠了靠,直到后背完全贴上温言的胸膛。
温言没推开他。
“哥哥……”半梦半醒间,沈夜呢喃道,“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
温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单薄的肩膀:“嗯,每一年。”
窗外,新年的雪花悄然飘落,温柔地覆盖了花园里那丛白色小花。而在温暖的室内,两个依偎的身影被壁炉的火光投在墙上,融成了一个完整的剪影。
天光微亮时,沈夜先醒了。
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窝在温言怀里,额头抵着对方的锁骨,腿还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温言的腰。而温言的手仍搭在他腰间,睡颜沉静,呼吸均匀。
沈夜屏住呼吸,偷偷抬头,目光一寸寸描摹温言的眉眼,浓黑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淡色的唇……
他看得入神,没注意到温言的呼吸早已变了节奏。
“看够了?”温言突然睁眼,漆黑的眸子清明一片。
沈夜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床,被温言一把捞了回来。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我、我……”沈夜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
温言静静看了他几秒,突然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睡相真差。”
沈夜呆住。
温言已经起身下床,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他走到门口时顿了顿,头也不回道:“今晚不许来了。”
沈夜失望地“哦”了一声,却听见温言又补了一句
“……除非你真的做噩梦。”
门关上了。沈夜愣了两秒,突然把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