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找得急促,段家的商队走的又是官船的道。自家人手足够时行的是方便,向外招徕时身家清白一条要求就能涮下不少能用的人。段明昭领了招人的差事,本就办得不顺,孟元白简直是送上门来让她发脾气。
她冷哼一声:“你在船上还不如他有用呢,要么你下去?”
是气话,但也太伤人。孟元白望定她,感到一阵微弱的疲累。
分明前两天和她一同救诊,自己用得最习惯的乌金针一点也不计较地供给她,他以为他们至少算得上朋友。
最聒噪的孟小少爷不说话,扭头就回房间。段明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被自己的脾气架着,一时也不肯服软。
她看向新募来的十数名船工,高声告诫他们:“今日上了船,你们暂时就不必四处奔走、居无定所。段氏商行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有不知道的吗?”
她视线扫过,这些人都连连点头。有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接腔:“知道的么!段家,皇商嘞!俺们村就有个娃儿给段家采药的,一年能有三十贯钱!”
他笑得憨厚,显然认为这三十贯收入可观。人群也有些叽喳的讨论声,似乎都被这三十贯打动。
余芃芃不过意,狠狠盯了罗布一眼。此人简直败家,抹除修缮水川行船约一千两的债务后,她身上的负债没有减轻半点。眼前的船工们听到一年三十贯,眼睛都要直了!
一贯是一千文,平头百姓日常用钱哪有这么奢侈,一两一两地算,都是将一两银子兑成一贯钱,一分一分掰开来用。
……不过他本事是有,自然不能等同成船工的身价。可还是非常非常巨额啊!
余芃芃收回怨念的眼神,罗布才敢把自己憋着的气呼出去。
她的眼神太凶残,罗布不由自主就屏气了,生怕自己只是呼吸就惹到她。到底哪根弦接错了,到底谁又惹她了!
段明昭没有打断新船工们的议论,待他们说罢才开口:“航程只到平州,到平州之后立刻结清工钱,表现好的我替你们作保,担保你们在段家做三年、五年、十年的工。”
此话一出,甲板上的喧闹即刻无影无踪。就算仍然在水上漂泊,安稳且阔绰的主家实在太有吸引力。
“在船上,多做,少问,安安心心做好该做的事,工钱少不了你们的。”
段明昭已将他们降服得差不多,余芃芃才偷偷上前问她:“你不去顺顺孟元白的毛?我看他真生气了。”
段明昭嘴硬:“我又没说错。”
说曹操曹操到,孟元白拎着一小提行李又出现在甲板上。
“这么点行李?唬谁呢。”
段明昭话音未落,他的小厮拎着大包小包追出来:“少爷!少爷你等等我啊!”
孟元白已经走到人群边,听了小厮的呼唤,脚步更快,一点眼神也没分给旁人。
段明昭直到这一刻才慌神。孟元白是长源孟家最骄纵小少爷,亲姐是段家二少爷的正妻。段家主家有三位少爷,大少爷寒窗苦读,现在京中任职,二少爷主要担起家中产业经营,三少爷最是潇洒,痴迷仙道。论起来,二少爷才是段家中话语权最重的一位。
孟元白此次随行,正是要去拜访亲姐。他执意要脱离商队,是他任性,可真要出了什么事,护短的二少奶奶哪管什么是非。
段明昭踌躇着,孟元白已经放了行李吭哧吭哧要放梯了。周遭围了一圈人,不敢拦他,也不替他搭手,围成一团苦口婆心地劝。
“小少爷,您自己走一路,哪有在船上安稳舒服啊!”
“是啊,我们走的是官道,不说别的,路都平坦些!”
孟元白不言语,执拗地拆着扶梯的绑绳。
“孟元白!你敢走!”在船上有辈分、有地位,能直呼其名的唯有陈文忠了。他接了信匆匆忙忙赶来,人影还未现,中气十足的呼喝已经到了。
段明昭闻声,悄悄收回自己的脚步。
陈文忠来,孟元白知道自己是走不脱了,但仍然固执地站在原地。
陈文忠上来就使劲推他一把,又急又气:“你闹什么脾气!”
孟元白抬起手,在人群中精确地指向十三的位置:“我不想在船上看到他。”
陈文忠目光扫过段明昭,心下了然。虽然未见过这个新船工,大抵是有什么旧怨,段明昭又不晓得变通。
“阿昭,安排这人去桨舱。”
“是。”
“行了,你见不到他了,跟忠叔回去。遇事只要开口,忠叔哪有不给你解决的?闹什么脾气。”
余芃芃听得不明不白,悄声问段明昭:“怎么就看不见了?桨舱是哪?”
段明昭淡淡答:“那种地方你不必去,空气污浊得很,呆久了不舒服。”
罗布略有些见识,解答道:“去划桨,无时无刻不在同水力搏斗,船上最辛苦的地方。”
余芃芃才意识到自己太想当然:这么多、这么重的船,总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她从未想过还是要人划桨的。
“其他人跟我来。十三……”段明昭随手指了一人,“你带着他去桨舱。”
偷闲看热闹的段家船工当即苦了脸,他自然也不想去桨舱的污糟环境中。划桨的人下工时间短,放了桨一个两个都累得不像样子,哪有余力去收拾干净!
孟元白今日受了委屈,余芃芃顾念着多少有些交情,而且相处久了实在觉得他有些天真到可爱,余芃芃领着罗布去宽慰他。
找到他的时候,孟元白在廊前一个人忧郁地吹着江风。哪怕是余芃芃来,孟元白也难挤出好脸色,只是让开一节栏杆腾出点位置。
“那小老鼠,真是那个臭乞丐强卖给我的。”孟元白没有没闹冒出来一句。
但几人都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当时那小老鼠瘦不拉几的,丑得要死,就一双眼睛漂亮,抱着瓜子啃啃啃。”
“所以你还是大发慈悲买下来了?”余芃芃听他叙述锦灰鼠的凄惨样子,满心不忍。不由得想:要是罗布饿得瘦骨嶙峋,那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余芃芃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不讲他未逢敌手的本事,实在潦倒了,再差的脾气有这张脸也饿不死。
想到他不至于如此悲惨,余芃芃不由得感到欣慰。不愧是被天才驭兽师选中的聪明宝宝,实在是很争气。奈何眼前还有个伤春悲秋的孟元白,余芃芃不好太张扬,只向罗布投以温柔的目光。
罗布被她的视线逼退两步,然而袖口被她扯住,再走不远。
孟元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摇摇头说:“我晕船,一想到之后要坐船,我就烦躁。小老鼠不都活在陆地上么,我哪知道它会不会也晕船,哪里敢贸然让他跟着来吃苦。”
吃苦?孟元白真是言重了。锦灰鼠要真能跟着他,日子怕不是好过上千倍万倍!十三也当是盯准了他心善,誓要从孟元白这里攻坚。
攻坚?攻的什么?余芃芃意识到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十三蓄意要从孟元白身上得到的是什么?锦灰鼠一计未成,如今专门又追上商船?
余芃芃不信这是巧合。
照理说驭兽师与灵兽结契后心意要相通,再怎么样也要是契主能掌握灵兽全部想法。这条通例在余芃芃身上失了效,她感知罗布心情只能靠猜。
知道这一点也好弥补,余芃芃拉着罗布一起练仅在他二人间奏效的传音。这样秘密通话的办法高阶修士才可实现,罗布鼎盛时或许可以,但现在非完全态的他和灵修界的小小喽啰余芃芃显然是差得远。
好在他们有寻常人无法企及的优势,一是已经结契,两人间的联结本就密不可分,二是余芃芃庞大的精神力。终于在余芃芃的强压下,两人间无声的交流是实现了。
同罗布讲过自己的发现,他几乎立刻就回道:“药材。”
肯定也是自己想过许多遍。
两人先按下此事,继续听孟元白伤感:“臭乞丐说小老鼠从蓬莱仙山来,说得斩钉截铁,小老鼠却在演好多讨好人的把戏。我看得实在不忍心。仙山是不能让它回了,住得舒坦总能做到。乞丐一开始怕我不要,要白送我,我身上带了五两银子,主动给的他。”
两边都同余芃芃和罗布讲过一个版本,两人未下定论,只是安静地听。
孟元白自顾自讲过,心里已经舒坦许多。两人默不作声听他发牢骚,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你们信我说的吗?”孟元白问完,才觉得可笑,“信不信的也无所谓,反正最骄纵最无理取闹的除了我还有谁。”
不说段明昭,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是他无理取闹。忠叔虽然明面上替他出了气,实际也只是在和稀泥。
他人理不理解有什么重要,只要自己潇洒一日,哪怕不能事事顺心,比讨厌的人过得好就行。
余芃芃没回应,反而是罗布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