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庄子时,清晨所见的少年正在庭院中练剑。柳庄主不在,师父问了下人,说是去库房里挑拣药草了。
“柳庄主?就是那个会顺路去上坟的人吧?”蛇妖问。
我道:“你对她有印象?”
“自然有啊,她上完坟会来河边舀水。这一带离上游其实不远,平日里来的人不多,她算常来的一位。”
柳庄主数月去一次都能算常客,蛇妖的平日恐怕是以年来计算的。
师父插嘴道:“柳……庄主做事认真,想来是长生泉水偶尔有异物,她便亲力亲为,以求汤药入口时不出错。你没在她面前现过身?”
蛇妖歪头,笑道:“她没去过长生泉的源头。人类对妖的态度可不好,你最开始不也想一剑把我劈成两半吗?我不敢赌呀。”
其实蛇妖还没呆到没有脑袋的地步,只是我们身上的气息太真切,她没想到居然两个人都不是她的故友。回来路上我们有过简短的交谈,她叫栖霜,是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难怪照霜那么蠢蠢欲动,原来是同名相斥。
庄主不知何时回来,师父却不愿等下去。他带着栖霜先进了卧房,我正欲跟上,却忽然被人喊住:“姐姐。”
我回头,发现喊我的是那个父母亡故的少年。说少年也不恰当,他才十岁,只是个子太高,几乎与我齐平,显得人也成熟些。
他握着铁剑,目光灼灼地问我:“我听说你是剑圣的徒弟,我可以和你切磋一下试试么?”
有师父看着栖霜,估计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我走回庭院的中心,道:“好啊,不过你最好换一把木剑。”
“我习惯铁剑的重量了。”他摇了摇头,见我双手空空,疑惑地问,“你不拿武器吗?”
“我不需要。”怕他不信,我解释道,“——我学的就是不拿武器的功夫。”
他皱了皱眉,明显仍是怀疑我见他年纪小而放水,却礼貌地没有再强求。
我们隔着两丈的空地,沿着无形的圆周缓步移动。他步伐稳健,全神贯注地观察我的破绽,而我循着他的节奏,以静待动。风拂过庭院时,我鬓边的碎发迷住了眼睛,他趁此向我冲来,身影如离弦之箭,右臂前伸,铁剑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刺我的咽喉。
这一剑又快又准,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能使出的招式。但剑尖在距我喉前三寸之处骤然停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他手臂微震,脸上写满惊愕。尽管遭遇了挫败,他仍不甘心地收剑再攻,横劈竖砍,每一次都伴随着用力的低喝。然而,连续几个劈砍都遭遇了同样的阻力。
在他踉跄的一瞬间,我侧身,轻巧地伸手,铁剑挣脱他的控制,落入了我的掌中。
“怎么可能?”他不敢置信,“我甚至抓不住剑,它从我手里飞走了?”
欺负小孩不是我的本意。我道:“你握剑的姿势很标准,出剑速度也快得不像这个年纪,可见练剑有多刻苦。但你太依赖武器了,一旦剑不听你使唤,你就慌得无所适从。”
“这是剑圣教给你的吗?”他问。
“是。”我撒了个小小的谎。兵器害怕我,金属制成的尤甚,跟师父倒没关系,只因我是大凶之剑。但师父连怜卿都没告诉,想来是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的。
他盯着地面的石砖,表情有些失落。柳家世代行医,他大约是没找到合适的师父。虽为良驹,却无伯乐,这孩子大概是很寂寞的。
“你在剑道上有天赋。”我说,“不要浪费。”
他的眼中亮起一团火花,很快又熄灭了。“姑姑一个人支撑柳家很不容易,我离开了,她怎么办呢?”
姑姑,说的是柳意烟庄主吧。我有很多话可以反驳他,比如没有丈夫的柳意烟靠自己的手腕把他养大,这柳家的柱子有他没他无甚分别。但这孩子是由她抚养长大,比起冰冷的墓碑,柳意烟更像他的亲生父母。
清晨他和柳意烟絮语时,他的眼中带着倾慕,而她神情温柔。风刀霜剑磨平了她的棱角,柳家妹妹从泼辣的小女孩变成了可靠的柳庄主,只有故人拜访时才会偶尔露出年轻时的恣意。
师父呢?他也像从前的未婚妻那样,终不似少年游了么?
“阿真,你和鸿麟切磋如何了?”
是师父的声音。我应道:“鸿麟很厉害呢,日后必有所成就。”
原来这孩子叫鸿麟。飞鸿去远,麒麟镇家,其实有些矛盾。或许起名的人当年也没想好,而今躺在黄土中,也更不了名了。
我回过头,师父和栖霜扶着清醒的怜卿走出卧房。一左一右的,像两个护法,衬得中间这个人弱柳扶风。怜卿的衣襟没系好,松松垮垮地露出光洁如初的胸口,暗箭带来的伤痕无影无踪。蛇妖的神血,看着倒真是有效的。不过,我更关心的不是伤情,而是他眼睛缠上的、一寸宽的白布条。
我问:“那箭还伤到眼睛了么?就算伤到了,现在不也该治好了?”
“栖霜姑娘妙手回春,我已全好了。”他道,“这布条子是我的习惯。有时候我也忘了究竟变成了谁的脸,但脸上有这么个布条子在,旁人便认得出这是我。”
“遮了眼睛,看得清路么?别一不留神栽进坑里,又要麻烦栖霜姑娘救你一次。”我挖苦道。
他徐徐道:“心明则眼见。”
说话跟和尚似的,真以为谁都听得懂。
师父轻咳两声,打断了我和怜卿:“时间紧迫,我们该向柳庄主辞行了。”他看向鸿麟,问:“你姑姑何时才回来?”
“应该很快的,刚刚只是忘带一把钥匙,所以拖延了些……哎,姑姑回来了。”
鸿麟一直张望着门口,话一说完,柳庄主果然跨过了门槛。她被我们惊得脚步一顿,而后皱眉瞪了师父一眼。她先对怜卿道:“大人,身体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怜卿点头道:“如今已无大碍。多谢如眉,昨夜若是没有你,我恐怕已成孤魂野鬼了。”
“大人别这么说,都是我该做的。”她话锋一转,问,“我能力浅薄,原本还以为大人要再歇息些时日。是这位姑娘治好的么?”
栖霜原本在发呆,被她问到时哎了一声:“啊,是我。也是柳大夫救得及时,那伤口真骇人呀,倘若没有你,当真熬不过昨夜的。”
各有各的客套话讲,夸来夸去的,好一出送佛的戏。师父又插了几嘴后,我们这行人便向柳庄主告辞。她和鸿麟把我们送到庄子门口,硬把从库房里取出的人参塞到了栖霜手上,说是给怜卿补补身体。我们上了马车,她站在门口遥遥地目送,直到一个转弯彻底割断了她的视线。
依然是师父驾车,我和栖霜坐一侧,怜卿独占另一侧。昨日我就摸透了,这车厢压根不隔音,因此我直接问道:“柳庄主看出栖霜不是凡人了吧?”
“是呀。你没见她瞪你师父那一眼吗?多少年了,她瞪人还是当初的样子。”
怜卿接话接得很快。这人遮了眼睛,却看得那么清楚,我怀疑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也跟引星铁一样,含着很大的古怪。
师父在车厢外道:“我们年轻时见过不少神神怪怪的,妖医放在其中也不算什么。”
“话又说回来,”这个蒙着布条的男子微笑道,“阿真方才给鸿麟使的那一招好精彩,可我不曾见师弟用过。那铁剑是害怕你吧?”
车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栖霜不明所以地在我和怜卿之间轮流看来看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意烟看出了她是妖医,就像他看出了我不是凡人。他看到了多少,他猜到了多少?
“我能变成原形吗?呃,我想去车顶上晒晒太阳。”
栖霜憋得没法子,从车窗钻了出去。剩下我和他两两相对,沉默无言。
我也挺想变成爱晒太阳的蛇。
那匹和寻常马儿无异的傀儡马驰走如风,可知诗人梦见的日行八万里并非空穴来风。我撩起车帘欣赏飞速倒退的风景,流云悠悠,树木匆匆,如此消磨时光,总算挨到了傍晚。栖霜从车顶爬了下来,先前她溜得太快,我这下才看清了她的原形:一条灰不溜秋的细长小蛇,长约一丈,没有多余的花纹。
“还是当蛇自在一点!”她昂首道,吐出的蛇信子也是细细的。
“……但是一条会说话的蛇会让人很不自在。”我说。
她委屈地缠绕在我的手臂上,像个需要抛光的银臂钏。或许是因为我和她都有着人类少女的外形,栖霜待我较他们二人要亲近一些。
“哦,都怪你一打岔,我忘了一个事情。”栖霜忽然想起什么,摇了摇脑袋,“我们经过了一条河两次。”
“江南多河,你没看错么?”我问。
“怎么还质疑我呢,我生长在河里,对河流的了解比你师父对剑的了解还准确。”她愤怒地蹭着我的衣袖,有些痒。
好巧不巧,驾着车的师父竟然也开口道:“师兄,左侧的林里有一座女娲庙。”
“建制倒的确是……”栖霜望着茂密树冠中若隐若现的屋顶,皱眉道,“但我感受不到娲皇的气息。”
清槐村只有一座财神庙,庙修得比我家院子还小,除了秋收前,几乎无人参拜。他们说的女娲庙,我听闻过金陵城中的一座,据传这样的大庙要终年燃灯焚香,清槐自然供不起。
可是这荒郊野岭的,怎么冒出来一座庙?
怜卿沉吟片刻,道:“继续走,如果之后又看见了它,叫我。师弟,你还拿得动剑罢?”
“倘若对手是师父那样的‘人’,我拿得动剑也无济于事。”师父说。
他念出师父二字时,我一阵恍惚。
“你的武功如何呢,阿真?”怜卿冷不丁地问到我。
“我么?我没有特别擅长的武器,但我都会。”
怜卿没有怀疑这句仿佛吹牛吹到天上去了的话,淡淡地叹了声:“到底是你师父的好徒弟。”
这句话说给谁听,都是对的。
马车在凝重的氛围中前行,约莫一炷香后,一直盯着左侧树林的栖霜小小地叫了一声。
那座诡异的庙又出现了。
“……鬼打墙?”
“不,是傀儡师的幻术。”怜卿的语气里毫无意外,“既然她非要如此,走罢,去会会傀儡师……的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