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薛念梅就敲响了门。我其实没有睡着,自然片刻便把自己收拾好了,但栖霜却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
蛇要冬眠,现在还是夏末她便嗜睡了,真到了冬天可如何是好呢?
我拐住她的胳膊,半拖半扶走到门口,向薛念梅行了半个礼:“薛指挥使见谅,我妹妹年纪小,睡不醒。”
不料薛念梅表情崇敬,还了我们一礼:“女侠的妹妹昨日可是唤出了器灵?”
器灵?这又是什么东西?我正要掐一把栖霜,她却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脉般忽然清醒了,眼睛圆圆地一瞪:“是。”
薛念梅激动得两眼放光,差点要跟栖霜握手了:“天呢!您是我所知道的第二个会炼制器灵的大师!昨天我听手下说欢饮的百姓间竟有人唤出了器灵,但我要守卫建平王殿下和通判大人,实在抽不开身,幸好听他们的描述,认出了是你们二人。”
他此时全然忘了副指挥使的架子,倒很有少年相。我虽不明白器灵究竟是何物,但能糊弄过去总是好的,除了栖霜的辈分涨得有点不太像话。
栖霜咳嗽几声,笑得很勉强:“我算不上什么大师,昨日那位就是我唯一一个器灵。”
昨日那位?我在脑中细细数过昨日我们见过的人,被那个唯一有可能的答案吓了一跳:国师将明灭。惨白影子那样来去如风,是很像鬼魂一类的灵体。
但这般大乌龙却不能反驳,否则我们的身份容易暴露。国师大人既然知道妖不能喝酒,自然也知道现下这些话都是我们出于无奈说的,吧。
薛念梅借来驿站的马,请我们上马,三马并驾,他在中间隔开了我和栖霜。我们骑马走在大路上,体会了一把盛京贵族的出行待遇。清晨的长安街头还有一大半店铺没有开门,阳光照得他们新糊的白窗纸似是发亮。我忽然觉得这座从烈火中重生的城池就像季夏初升的太阳,朝云浅淡不足蔽日,朝气蓬勃却不至于把人晒伤。
我大概是喜欢长安的,尽管我们将要给它带来阴影。
栖霜不愿多谈她的“器灵”,把话头绕回了薛念梅身上:“指挥使知道的第一个又是谁呢?”
“唔……便是铸剑师。”薛念梅自知失言,低头道。
他这样一提,显得栖霜和铸剑师便有些关系。而铸剑师不算正派,下场也不好,倒有几分咒人的意思——虽然薛念梅肯定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指挥使会术法么?”我问。
薛念梅道:“我不会,只会家传的斩妖枪法。”
他背着一杆银枪,和那身制式新颖的银甲一同在柔和的晨曦中闪闪发亮。
我夸赞道:“你这样年轻,想必枪法一定很精妙。”
他如此不会说话,却又有个不错的官职,想必只可能是傍身之技让人无法忽视。
薛念梅被我夸得很不好意思,笑道:“女侠谬赞,我这点功夫在你面前算班门弄斧了。昨日城门一剑,何等风姿,可惜我未得一见。”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我顺势道:“哪里可惜呢?指挥使为被妖迷惑的心上人到处奔走,错过再多也是值得的。”
“我昨日倒没去寻张小姐,只是在通判府上执勤……”薛念梅果然沿着我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又慌张地打住,“等等,我和张小姐并不是那种关系!”
栖霜来劲了,挤眉弄眼道:“嗯嗯,不是那种关系。”
薛念梅耳朵通红,吞吞吐吐半天,也没编出什么借口,只好承认:“我是仰慕张小姐许久,但是张员外不愿让张小姐嫁给我。”
我奇怪道:“怎会如此呢?薛指挥使一表人才还有官职,倘若我是张员外,我一定很乐意要你做我的女婿。”
薛念梅垂首纠结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对我叹道:“女侠有所不知,镇妖司的人……一般都不长命。捉妖本就凶险,妖又受过那妖仙点化,杀妖是会损阴德的。张员外老来得女,还是他唯一的孩子,习武多年的夫人又在生产时难产离世了,因此对小姐宝贝得不得了,自然不愿意让她独守空闺。”
“那这妖是非得捉么?”栖霜问,“妖亦有戒律,不可随意伤人,长安当年的妖乱应是偶然。明明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为何要把人和妖之间的沟壑挖得越来越深呢?”
薛念梅耳朵上的红还没退却,听完栖霜的话更是急得整张脸都红了:“唉,一听就知道是外地人!妖怎么可以不除?它们违背戒律固然会受罚,但受罚之前足够杀光我们所有人了!前朝不就是因为太相信妖而覆灭的吗?那大火烧得长安百姓十不存一,难道你现在也还敢像前朝昏君那样赌上自己和亲人的性命?”
其实薛念梅不是那般易怒的人,只是一涉及到妖,他便很难讲道理——也许不讲道理的是我们,没有亲历过当年的大火,就不知道长安的人和妖是如何地血海仇深。
栖霜不吱声了,马蹄踏过平整的灰石板,雨点似的嗒嗒声在空旷的长街格外清晰。薛念梅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发完火又后悔了,把语调放得很和缓,眉目间含着点不安:“我无意冒犯姑娘,只是长安一向如此,还望姑娘海涵。”
栖霜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真正说出口的回答和心声很不一样:“我知道。我知道的。”
驿站距城西张员外家大约半个时辰,不近不远。在张宅三里外,我已能依稀地看到一抹粉色,被太阳一照,仿佛绚烂的云霞在屋顶飘浮。
“这便是那棵妖树么?”我问薛念梅。
他点头:“是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桃树。”
我也没见过。走得越近,所见越壮观。张员外一家全都搬离了,人去楼空的深宅里,桃树肆意生长,自在地占据了天空,花朵繁茂,仿佛要把人间烧成灿烂的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该配女子出嫁,然而待字闺中的张家小姐不知所踪。
门口有四个护卫坐在石狮子旁打牌,见薛念梅来了,站起来敷衍地行了个礼,又沉浸到牌局中。
我打趣道:“镇妖司这般松散,我都想来领个一官半职。”
镇妖司只在长安设立,由建平王直接管辖,不必服从朝廷规章,有他们自己的规矩。
薛念梅倒是很理解手下:“镇妖司中人并非捕快衙役,没必要总是精神抖擞地站岗,只要证妖命石没有反应,他们松懈些也无妨。”
“证妖命石又是你们的什么法宝?”栖霜问。
薛念梅从怀中取出一个玉佩似的挂件,红绳牵着一块拇指盖大小的暗红石头。我回头看向那些守卫,石头整齐划一地挂在他们腰间。
薛念梅解释:“证妖命石泡过妖仙的血,一旦有妖靠近,它便会发光。”
镇妖司分了几个人在张宅站岗,剩下的则遍寻全城,捕捉张家小姐的踪迹。无论站岗还是搜寻,都无人感知妖踪,无怪乎薛念梅一筹莫展,竟然找上了我和栖霜两个外来客。但这并不是最紧要的,醍醐灌顶一般,我明白了怜卿放心让栖霜入城,只是告诫她不要露出妖身的原因:栖霜化形与鸦仙无关。鸦仙点化过的妖除了血气与他相似,还会保留动物身形的一部分特征,譬如尾巴。而栖霜……她化形很彻底,点化她的盈姬作为神使,恐怕比鸦仙还厉害。
神使。我又意识到一个矛盾:娲皇只养育了八位神使,其中四位镇守东西南北,恒我化月,折剑身死,空云道人藏于山,长命女游走四方,盈姬应该是其中的哪一位?栖霜说我造访过长生泉眼,那我在去往战场之前,曾是她的佩剑么?如果我曾是,师父又为何要隐瞒我的来历,而怜卿又为何不知我是剑身?
忽然,栖霜在庭中那棵枯树旁停住,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示意我们继续走,自己则蹲下身,手掌贴住泥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栖霜自有她的用意,我咳嗽一声提醒薛念梅,迈步向前。张员外走得太匆忙,宅中木门尽数敞开,露出房内许多值钱物什,譬如前朝的冰裂纹白瓷壶,在架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这有些奇怪。张员外为何不派人把金贵的古董搬走?是太放心镇妖司的守卫,还是出于某些被隐瞒的原因,他已无力料理?我瞟了眼薛念梅,他总把心思写在脸上,而进入张宅后,他的眉头就像压着千斤巨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穿过中庭,走到张家小姐闺房的门口,准确地说,是那棵无中生有的桃树下。桃树的树干比寻常树木粗壮了十倍有余,我仰头,望着盛放的粉色花朵。桃花挨挨挤挤密密麻麻,遮住整个张宅的上空,似乎不肯漏下一缕天光。屋顶被桃树捅破,破碎的瓦砾砸毁了小姐的梳妆台,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混在花香里,闻得人有些晕乎乎的。
我拔出照霜,以灵力引动剑气,仿佛无形的手摘下了枝头一朵花,桃花缓缓下坠,落在了我的剑尖。
那一刹,我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回头,看到栖霜眼睛里倒映了漫天桃花,也看到了她眼中不符合这具人身的悲悯:“薛指挥使,倘若我要说些让你难过的真话,你愿意听吗?”
她的声音很轻柔,但我和薛念梅同时心头一颤。我自然无法得知薛念梅的心跳,但他的脸仿佛在慢慢褪色,留下茫茫的白。
“张员外是不是急匆匆地离开,再也没过问张家小姐的事,甚至非常直白地告诉你,不要再追查?以及……他现在,是不是已经疯了?”
薛念梅发不出声音,整个人都在打颤。
“张家小姐没有离开张宅。”栖霜道,“她是这棵桃树,这棵桃树就是她。她没有变成妖,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是妖。”
“不,不可能,这怎么,怎么可能?!”
倘若我们是寻常少女,这会已经被他的声音听得心都碎了。即使我们并非是人,栖霜也于心不忍,道:“你若不想听,剩下的我便不说了,只是这桃树,你必须选择处理的手段:要么,给张宅设置禁阵;要么,我们现在就把它除掉。”
薛念梅仍在挣扎:“如果她真的是妖,为何证妖命石没有反应?这世间根本没有草木化形的妖!”
栖霜叹道:“你们和妖斗争了几十年,却没做到知己知彼。你调查过那棵枯死的桃树下埋着什么东西吗?”
枯树树根附近的土地平整,显然没有翻开过。虽然照霜是剑,但事从权宜,也当了一回锄头,银刃带着剑气刺入土壤,一时尘土纷飞,在三尺深处骤止。
土中,几具人骨堆叠摆布,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瞪着久违的天空。一支银步摇埋在头骨旁,这些骨殖从前大约是女子。
栖霜道:“除妖固然有损阴德,但我看来,还是不及杀人罢!张员外房中癖好不堪,把这些买来的婢女生生折磨致死,而同是民女出身的张夫人在收到丈夫平分家产的许诺后,对此冷眼旁观。草木无法成妖,却亦能吐纳天地精华,这棵桃花树本就有几百年的修为,冤死的鬼魂融入桃树,助它成了祟——这是妖中最特殊的一族,草木掌生,鬼魂事死,因而祟能沟通阴阳、托身于人……也就是张家小姐。张员外阴德有亏却老来得女、张夫人身体康健却难产而亡,皆因为那个孩子是桃花妖,为了报复张员外才降临到这个世上。祟虽不如普通的妖有拔山倒海之能,却会咒术,张员外将在十八重地狱的幻境中饱受折磨,自己折断四肢,直到三年后那些被他欺压过的仆人合伙把他活埋。”
不知薛念梅有没有听,他垂着头,面色也像个刚挖出来的死人。
“薛指挥使,事已至此了。”我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用剑柄敲了敲薛念梅的肩膀,“你得选个路走,封锁这座宅院,还是要在这里除掉……张家小姐?”
薛念梅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我要见绣云,我要听她亲自说。”
绣云,应当就是张家小姐的闺名。我望向栖霜,她摇摇头:“薛指挥使,这个要求恕我们无法完成。桃花妖给张员外下咒后陷入了沉睡,如果强行唤醒,她的妖性会压过人性,不仅你听不到答案,我们还必须面对一只盛怒的大妖。”
他完全忽视了那些潜在的威胁,抓住栖霜的手,急切地再次恳求:“求求你,大师,神仙,求求你……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昨日婚宴我听到了建平王与通判交谈,建平王已怀疑你们的身份有假,我今日早早来叫人,就是因为他稍后就要‘请’你们到他府上软禁起来!这会子,秦大人应该已经被送到王府了。”
真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我没想到建平王如此敏锐,更没想到怜卿再入王府是这样的方式,光明正大到容不下刺杀和逃跑的可能。既然知道了怜卿遇到危险,我便不能坐视不管,我道:“好,我帮你,然后你带我们进建平王府,再带我们出城——薛指挥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栖霜肯定在心里骂我了,但还是扯出很难看的笑:“你得一剑把这棵桃树劈成两半,还有,我再重申一次,这只妖会非常、非常难对付。”
插在土中的照霜飞回我掌心,我屏息、凝神,仿佛万物刹那间静止,连风都留在了原地。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向前劈出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