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霜拉着我要去逛街,我问怜卿要不要同去,他摇摇头。
“哎呀怜卿大人肯定要在驿站好好休养的,孟真孟真走啦!”栖霜拿着钱袋子,拽我出了驿站。
是了,怜卿和我说他要去暗杀某位大人物时,栖霜在睡觉,压根没听见。
“栖霜,你上辈子结束的时候多少岁啊?”怎么都活第二辈子了还那么像小孩?
“这个……”她掰了两下手指,算不明白,自暴自弃地叹道,“三百多岁呗。”
我无言以对,心想人妖殊途,人妖殊途。
长安的街坊显然是重建过,屋顶瓦片齐整完好,店家的招牌在西风中舒展,虽不及我于盛京惊鸿一瞥的繁华,却也井然有序。行人自在地漫步于道路中央,全然没有为权贵马车留道的意识。
大殷诸王通常只有名义上的食邑,建平王是唯一的例外,是实权在握的长安知府。可见先帝对这个幺子疼爱有加……以及对太子并不那么放心。他放权给建平王,无非是怕太子不顾手足之情。而建平王也不负所望,果然把长安治理得很好。
就是有点太好了。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栖霜已经绕着卖糖水的摊子看了几圈。摊主便问:“姑娘,你想喝什么呢?”
栖霜道:“有牛乳茶么?”
摊主麻利地提起铜壶给她倒了碗牛乳茶,价格十文,我付的钱。栖霜端起来抿了一口,皱起眉:“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这才十文一碗,用的还是今早刚到的鲜牛乳和福州的金骏眉,怎么就味道不对了?”那摊主噔地把提壶一扔,对栖霜怒目而视,“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也要碰瓷?”
栖霜被吓得向我退了几步,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碗牛乳茶不好喝,是我以前喝的泡了另外的茶叶,所以味道不太一样,没有说你的茶以次充好的意思!”
“另外的茶叶?”他虽消了气,却还是扯着话头不放,“这一带不都是用的红茶?你们不是长安人?”
若再问下去,保不齐在日后留下些隐患来。我道:“好啦别玩了,待会娘又要骂你出来到处骗人。”
我不管摊主的眼光,拉住栖霜便走。她跟我小跑起来,但不知为何,忽然回头望向那摊子。我不明所以,也转头看去,茶摊老板站在原地,只瞥见个白影在高高的屋顶一闪而过,仿佛一片被风吹走的鹤羽。
“是国师。”她很笃定地说。
这倒是稀奇,我半分没发觉,她却心有灵犀似的跟国师看了个对眼。我捏捏她手心:“哎,你认得他的灵力?”
“到了国师大人那个境界,根本不会外溢灵力,感受不到的。”栖霜摇摇头,道,“我就是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国师看着你,总比镇妖司的人看着你好。话说回来,这牛乳茶当真味道不对么?”她这一回头,我又想起之前在摊子上就有了的谜团。
栖霜满脸遗憾:“反正没我在安定侯府喝到的牛乳茶好喝,我直到现在都还怀念那个味道,莫不是下了什么毒?”
她又忘记自己的血可以治百病了。
栖霜有话是憋不住的,脑子一转又想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咦,你说万一那个摊主跟我们动起手来,国师大人会出手相助吗?”
我说:“这我哪知道……希望不要有知道的那一天,我不大想跟人动手。”
“我若是有你这么厉害,我就天天找茬让人跟我打架。”她摇头晃脑地说,“到时候别人就叫我天才剑客,报个名字都能让人退避三舍。”
我被她逗笑了,顺着她的幻想道:“剑客?客字不好听,总觉得像个外人。”
“那就叫剑姬!”
“也不好,听着像小女孩。”
栖霜盯着我,圆圆的眼睛像两颗剔透的水晶石:“可你就是小女孩呀。”
我也忘了,她是三百多岁的蛇妖。
我和栖霜一路闲逛,试了许多摊的牛乳茶,都不是她想要的味道。这样弯弯绕绕地走着,却是走到了这几日城中大戏的中心:林府。
副指挥使和我约了明日再除妖,其原因便是林通判今日嫁女。说嫁女也不大恰当,应该是爱女与招来的上门女婿成亲。女婿虽穷,品貌却好,女儿不必远嫁他乡,林通判大悦,邀请全城百姓都来婚宴喝上一杯。
长安是有官民同乐的传统,但他这样异想天开的召令一出,全城的守卫都不得不动起来:谁知道混进来的百姓里有没有妖?镇妖司当然也丢下了手头的活,全去婚宴护卫了。
我对婚宴的印象有些模糊,其来源都是清槐村的几场宴席。杀一头猪,请几家人来吃顿饭,红衣的新郎新娘两相对拜,好像就完了。但栖霜这一世没见过凡人的嫁娶,颇感兴趣,硬拉着我挤进了林府大门。
好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这些词用在林府的婚宴是恰如其分。门框窗楹尽是红绸装饰,庭中松柏也挂了红绒花,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我们去得太晚,小夫妻已经拜完了堂,看完热闹的百姓在院里的几百桌宴席挨挨挤挤地寻位置,我和栖霜也找了相邻的座坐下。
这一坐,我忽然又想起些关陇的风俗来。大殷民风较前朝本就开放,胡人南下多定居关陇,是以关陇开放得更有花样,譬如这婚宴,等新婚夫妇拜完堂,便是少男少女们嬉闹的场合。我们这一桌没有上年纪的人,都是些少年,栖霜浑然不觉,我却发现这些年轻男子一边说着恭维林通判英明神武、女儿女婿郎才女貌之类的场面话,一边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梭巡。
我心道不妙。栖霜的皮相确实是可爱小姑娘的模样,若我是少年,我也会喜欢。但栖霜毕竟不是少女,而是妖。
“你能喝酒吗?”我用避音术给她传音。
栖霜迟疑道:“我还没喝过,只闻了一次酒味,就是你师父倒在坟前的那坛杏花酒。”
我道:“那待会如果有人要给你敬酒,你就说你只喝茶。”
她的睫毛扑闪,一脸疑惑,却没等到开口的机会。一个少年起身对栖霜举杯:“这位姑娘,我能敬你一杯么?”
“我……我不喝酒,只、只喝茶。”栖霜结结巴巴地回绝了他。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对答,那浅碧色酒杯悬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实尴尬。
暗红的桌布之下,我拍了拍栖霜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向他们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妹妹一杯就倒,向来不饮酒,倘若……”
没有倘若。酒杯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夺走,碧色衬得他的肌肤白皙细腻。我抬头,对上将明灭冷漠的眼睛。
他沉默着把这杯酒一饮而尽,又把空酒杯随手一抛。我还以为会听到瓷杯清脆的破裂声,不料杯子被无形的气流托举着,缓缓回到了那呆若木鸡的少年手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酒杯引走的一刹那,将明灭就像先前在房顶消失那样无影无踪,仿佛一缕袅袅散入穹顶的轻烟。
倘若栖霜真是人类,这会子该要满头大汗了 。她的舌头打结了似的:“不好意思啊,这是我的,呃,我的……”
“没事没事,之前是我冒犯姑娘了。”敬酒的少年缩回手臂慌忙坐下,老实地举起筷子吃菜。这群人再没有敢把目光放到栖霜身上的,喜宴的氛围沉重得堪比白事。
“孟真,他们为啥要找我喝酒啊?”栖霜靠避音术问。
我道:“这是关陇的风俗,在喜宴上,未婚配的男子可以向同样未婚配的女子敬酒。女子若对他无意,则饮半杯;若对他有意,则饮满杯。但女子若是不饮,则说明她的意中人虽不是敬酒者,但也在席间,她在等他来敬酒。一场婚宴给下一对夫妻搭桥,长安百姓对此很是热衷。”
“那,喝茶是?”
“你为妖身,我怕饮酒会有意外,但若是不饮,又怕别人误会。不如道一句喝茶,叫他们摸不着头脑,这样便放过你了。”
“……现在倒也放过我了。”栖霜郁闷道。
我安慰她:“想必是国师大人怕你被强迫饮酒,坏了咱们的事。”
她啧了一声,心不在焉夹食上好的烧白肉:“我怀疑……”
怀疑二字拖得长长的,却没有下文。我问:“怀疑什么?”
栖霜道:“不说了,我怀疑的东西大概有点可笑,倘若被证明只是我太自恋,我可要被尴尬死。”
史上第一只尴尬死的蛇妖,虽然开创了先河,但还是不要为妙。
“对了,为啥他们不找你敬酒?”
好问题。我摸了摸腰间照霜的剑柄,依旧以那张冷脸道:“因为我是天才剑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