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有记忆时的第一刻起就知道,我是一把剑。
“能化作人的剑是前无古人,后大概也不见来者。”师父说。他垂眸,脸上闪过几份惘然:“这样的独一无二,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很想告诉他,我觉得我是世间最幸运的剑,因为我遇到了他。
师父生了一张漂亮的脸。漂亮甚少用来形容男子,何况是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但清俊至此,称一句漂亮也不算过分。我喜欢欣赏他的眼睛,瞳色比常人略浅,仿佛天光倾泻于眼中。
据师父说,我是他在古战场里捡到的。他路过早已黄沙漠漠的战场,本该寂静的地方却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的低鸣。他走入沙场深处,刨开玄甲残片,被底下那柄巨大又冰冷的玄铁长剑震惊得忘了言语。起初他不明白那低鸣的含义,直到自己的心跳与它逐渐重合。那些曾在此驰骋的人都死去了,但这把剑……是有生命的。他迟疑着把手放于漆黑的剑刃,剑身骤然散发出夺目的雷光,而手心冰冷的触感在光芒散去后化为肌肤相贴的温暖。
“我就这样握住了你的手。”师父说。他又说:“然后你对我喊了一声,师父。”
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随他姓孟,名真。师父也是单名,一个夭字取自桃之夭夭。他说他的父母希望生下一个小女儿,早早地定下了姓名,呱呱坠地之日,所有人都傻了眼。
“可是事已至此。”师父笑道,“最后我还是用了这个名字。”
事已至此,人在无可奈何时最爱说这话。想来,出生是最无可奈何的。
我和师父在山村中隐居了十几年,他教我诗书礼乐,教我琴棋书画,却不让我学剑。我曾抚摸过他的佩剑,由雪山精铁锻造的剑身在我的掌中颤抖,我意识到这把名为照霜的剑害怕我。
“我不教你用剑,因为无人能对你出剑。”师父接过剑,语调非常平静,“万剑归一,你的身上有所有武器的影子,它们臣服于你。”
我问:“为什么呢,师父?”又摇头:“我不想做君主。”
他笑道:“你杀了太多人,刃上不是银光,是血色——你可是一把带来死亡的剑。”
师父爱笑,但他漂亮的眼睛里总是盛满了悲伤,使我想要合上他的眼睫。
我在溪边浣洗衣裳时,觉得桃林里的生活就像溪水一般,永远永远地流淌着。但溪水在成为溪水之前,它曾是云,曾是雪,曾高高在上又彻骨冰寒。这是师父告诉我的道理,而我是在江湖的风雨再次淋向他时候才参透。
来报信的是个年轻男子,墨蓝的衣配上浅粉的桃花簪,长发柔柔地飘动。他在傍晚叩响屋门,我攥着花枝跳下门前的那棵槐树时,对上了他似曾相识的眉眼。
“——你赌输了,那就是铸剑师的后人。师弟,你该去管管了。”
这话作为寒暄应是糟糕透顶,什么赌约?什么铸剑师?什么……师弟?
师父开门时,报信者挡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应该会很凝重:他对于这句请求竟一声不吭。
男子注意到了我,凝视片刻后向我挥挥手:“是阿真罢。认识我么?”
“她怎么会认识你?”师父打破沉默,冷笑一声,“你用的是我的脸。”
这么一看,还真是如此。淡而细长的眉,妍若桃花的眼,师父年轻时就该是这般模样。只是那眼神,教我心中有些道不明的滋味:他的眼睛是年轻的,眸中神采却像一个阅尽世事且命不久矣的老人。他看着我,就像看着某位熟悉的故交。
但我应当没有见过他,至少,化为人身的这十几年没有。
男子不以为意地向师父笑笑:“我为何用这张脸,你还不清楚么?”转向我时,那笑却有些不同:“你师父和你讲过我么?我是师伯。”
师父沉声道:“我绝不会忘。”
我看了一眼师父,再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乳白色的折扇,挡住了半张脸,眉眼弯弯:“你说的和做的可不一样,师弟。”
我不敢再看师父的脸色,心想他大概也需要一把师伯那样的扇子。
“有些事情以前讲不明白。”师父辩解。
师伯啧了一声:“那我可不管了——这天下,你是救,还是不救?”
师父牵着我的手,无言地坐上了师伯的马车。我还没坐稳,车外的师伯用折扇挑开了车帘:“师弟来驾车罢?我的车去盛京,恐怕挺显眼的。”
师父皱了皱眉,却没反驳,和他交换了位置。我心中纳闷时,师叔已经坐在了我身侧。
车厢比寻常马车宽大一些,设了左右两排座,我与他坐同一侧,另一侧便空缺了。车厢顶部悬挂着一盏琉璃灯,暖黄的灯火照得马车不分昼夜,即使偶有颠簸,火焰依然平稳如初。
“你知道我名字么,阿真?”
或许是车厢太狭小,他的声音也低得温柔。夜风从车帘的缝隙钻入,带来山间草木清苦的气息。我摇头,他便道:“你可以叫我怜卿。”
怜卿?不说姓氏,不知是没有还是刻意隐去。我搪塞他:“师父说对长辈直呼其名不太礼貌。”
“那是对人类的长辈。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对了,村头王二和张三打架的时候就爱骂对面不是人。
琉璃灯的火烛啪地爆开一朵灯花,将他含笑的眉眼映得愈发深邃。
“那你是什么?”我这样想,也这样问。
他说:“我这样的人,和铸剑师他们一样,都是‘异士’。他们通常叫我‘千面’,嗯,就是有几千张脸的意思。你乐意的话,我也可以变成你的脸噢。”
……还是别了。虽然我也不是人,但看到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坐在身边,还是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车窗外掠过几声夜枭啼鸣,衬得四下愈发寂静。
寂静得有些恐怖。
我问:“异士是什么?”
“昔日娲皇造人时,曾亲手捏了些泥人。比起用树枝点水洒出的人,我们沐浴了更多的恩泽,也更像她,不老不死,还会一些,啊,神功。我们这样的人,就被称为异士。”
他说话时漫不经心地轻摇折扇,明明没有风,却扇得我耳畔的碎发很不安分地晃动。
“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我皱眉道,“倘若真有这么厉害,不应该早就出名了吗?”
变作他人的模样固然没有实际性的伤害,但在阴谋诡计里,枕边人悄悄割掉伴侣的脑袋可不鲜见。而“一些”神功,说明有一批异士很可能拥有排山倒海的能力。历史上多少风雨纷争,说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不信。
车轮碾过碎石,车身微微倾斜,他深蓝的锦衣在车厢的地板拖曳,光晕仿佛一圈又一圈的流金在他衣襟上淌过。
师父曾晒过旧衣,都是鹅黄浅绿等鲜艳的颜色,现在常穿的衣裳则是深褐灰青居多,不曾有怜卿这一身蓝白相间的绣金锦衣。
衣服是怜卿自己的喜好,折扇呢?
“你比你的师父聪明呢。”
虽然是句称赞,但听着实在讽刺。他摇着折扇,象牙扇子的镂空花纹精细繁复,哪怕摆在皇帝的多宝格中也富贵得出众。
他察觉到我在观察这把折扇,大方地一摊手:“很喜欢这把扇子吗?送你。”
“根本就不是你的东西吧?我不要。”我道。
他以扇骨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问:“当真不要么?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用处远比你想的要多。”不等我答复,他接着道:“扯远了——娲皇平等地疼爱每一个孩子。我们更像她,所以我们有了许多条条框框,旁的也不提了,最麻烦的是这一点:异士不能伤害普通人,无论是行为还是谋算。”
我把目光从骨扇上收回,道:“人生在世,怎会没有几个仇人。倘若你们活在凡人堆里,不知会有多么憋屈。”
“正是。所以大多数异士都躲在深山老林里,不问世事,做自己的逍遥神仙。”
怜卿淡淡地笑,属于师父年轻时的眉眼却让笑容格外鲜活。
他实在不该顶着这样一张脸。
我质问:“那你为什么要入世奔走?”
“刚夸完你聪明,你就问了个你师父也问过的问题。”他摊手道,“所谓锦衣夜行,我躲在林子里变脸给谁看呢?”
话是说得通的,但我和他心知肚明,只是个借口。人都有点自己的秘密,再逼问也问不出来,我换了个话头:“你和师父跟铸剑师是仇人?”
“大概是呢。”戛然而止。为何结仇的,他却略过不提了。见我仍然盯着他,他抛出了新的烟雾:“其实作乱的主犯是他的好友傀儡师,而驾车的马就是傀儡师赠给我的。很厉害的小傀儡,只要告诉它要去哪,它总能找到路。只可惜,我和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了。”
难怪上车时,我瞧见这马车没有车夫,只有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安静地站在车前。我继续质问:“当真分道扬镳了?就算是真的,依然用着敌人的礼物,不会觉得别扭么?”
他没有给出这个我其实并不好奇的答案,再次以折扇遮面,反问我:“你是在气恼我对你师父太不客气么,阿真?”
“是。”
我大大方方地瞪着他。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与师父十几年共处,师父的本性如何,我总能见个**不离十。怜卿待师父又是讥讽又是嘲笑,待我却热情而温柔,言语间处处有离间之意,怎么看都是别有用心。
无论如何,孟夭终究是我的师父,我……最敬爱的师父。
他眨了眨眼,眼底却没有了笑意:“因为最应该感到别扭的人是你师父,阿真。”
“十几年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师父在车外很响亮地咳嗽。车行山路,咳嗽声在寂静的夜晚里回荡着,惊起几只宿鸟。
“能觉得尴尬也是好事,师弟,这说明你心中尚存廉耻。”他把折扇收拢又展开,刷啦两声裂帛似的响,“何况……”
“暗箭!小心!”
是师父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我的眼前忽然一暗,漆黑的长发擦过鼻尖——是怜卿反应更快,挡在了我身前。箭矢破空的锐响还残留在耳际,那支箭已没入他右胸。
烛火剧烈摇晃,将飞溅的血珠照得如同碎红。他倒在我的膝上,我只见那长发如波浪般一阵颤抖。在新鲜的血腥气里,他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引星铁做的箭头,傀儡师是下了血本啊。”
我的心却在沉沉地往下坠。
“阿真,保护好你师伯!”铿然一声,师父拔剑而去,想来是去斩除那放暗箭的歹徒了。我忽然意识到那句小心不是对我说的,因为我作为剑的化身从来刀枪不入,他是在警示怜卿。
要么是怜卿故意收我一个人情,要么他不知道我是一把剑。
车帘被箭射破了一个洞,漏下几缕苍白的月光,把怜卿的脸照得宛如一尊玉像。白玉名贵,却从来不是什么坚固的东西。箭没入了他的右胸,我没经历过如此的情景,更没见过这样的伤势,一时呆住了。
察觉到我的注视,他握紧了箭杆,小臂青筋隐现,然后用力一提,拔出了这支箭。鲜血霎时喷涌,转眼便染红了大半边的衣襟。
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也阻断了我的思绪。我着急地问:“为什么要现在拔出来?不怕失血吗?还是说你压根不怕痛?”
他的声音虚弱下去,却依然平静:“怎么会不痛。”
“那你为什么还要拔出来?”
他已经不能平稳地说话,只能断断续续地道:“不拔出来会死得更快。你知道引星铁么?它不是死物,它会吞噬附近的血肉……曾有一个被引星铁钉住的人……在我面前化为白骨了。”
“什么阴铁阳铁的?既然会死,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在行李里找伤药,瓶罐相撞发出催命一样的脆响,但拿不出手的医术让我只会洒一大片金创药粉。粉被血冲开,徒劳地染红袖口。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滑稽,他笑得更真心实意了:“你也……别忙活了。你师父很快……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让傀儡马……开往柳家庄去。”
天啊。
我木然地坐在他身边,心想,如果那鲜血有股鸡毛味道就好了,我还可以把这当作一出专演给我看的、荒谬之极的戏。
箭咔哒一声落在了车厢的底板。怜卿昏迷了,握不住这支箭。闭上双眼时,他的眉眼倒不像我师父了——纵然有一模一样的皮囊,换了芯子的蛛丝马迹是藏不住的。
我弯腰捡起那支箭,慎重地收入袖中。我从未见过引星铁,却在看见那箭头时理解了名称的由来:无数光点在深蓝色的箭头闪烁,像漫天繁星。
它带给我的感觉很熟悉。而对凶器感到熟悉,是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