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冷,尤其是今天。
落雪呼出一口冷气,脱下手套摸了一把脸,低头看去,手上有冰晶,毫不在意地甩甩手,重新戴回皮质手套,拉紧大氅。
她坐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抬眼看去,密密麻麻的兵士与黑旗之外,是一座孤城,断壁残垣之中,上方隐约可见“邺”字,余下的字迹皆已被毁去不可见。
邺州城大部分平民早已撤离,城内敌军孤立无援断水断粮,此间兵临城下围城数日,期限已到,东洲军拒不投降,如今只能强攻。
落雪不明白为何今天这般冷,手指冻的几乎无法屈伸。胸口还隐隐作痛,闷闷的,呼吸时总是牵动伤口。
她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这里大抵是在梦中,可是实在太真实了。
也许是自己以前的记忆。
记忆非常陌生,她像是一个看客,又能清晰地看到,听到,感受到。
也许不是自己的记忆。
前方喊话的兵士中气十足:“东洲贼寇!犯我大鄧,速速投降,饶尔一命!”
喊了几遍,回应她们的,是猎猎风声。
城墙上方人头攒动,落雪凝神看去,有敌寇押着手无寸铁的人来到城墙上方,虽看不清楚面目,他们的哭喊求救声随着风传来,凄凄惨惨,此起彼伏。
身侧一人说:“殿下,他们还有人质。”
“嗯。”
落雪皱起眉头,声音平稳:“陆大人可有消息?”
那人回禀:“今早属下去问了,陆大人未曾传信过来,今日便由殿下决断。”
落雪沉默,眼神望着城墙上方,那些哭喊的人脖子里捆了绳子,排成一排颤巍巍地被推到墙上,呼吸之间没有犹豫,已经被东洲军推出墙外,吊在城墙拼命挣扎。
她拳头握紧呼吸一窒,胸口涌起陌生的感觉,郁气堵在喉间,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城墙上吊着的人已经没了声息。
低头摊开手,仿佛看到上面沾满了鲜血。
她问道:“宇文,你从北境追随我至此,此次我的决断可是有错?”
宇文洪:“史书自然由胜者编纂,东洲进犯是事实,烧杀抢掠,我等奉命收复,师出有名,顺天而行,殿下不曾有错。”
落雪只觉得身上似乎压了座山峰,挥之不去。喃喃自语:“生死有命。”
“外人对黑旗总有流言蜚语,若是这次输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她望着城墙上那一排排的人,“若是赢了,结束后回京,我怕是也会被扣在宫中,届时皇帝封什么你就要什么。”
宇文洪直言:“末将只愿追随殿下。”
落雪低笑起来,随即掏出面具,扣在脸上恢复冷漠:“传令,进攻阵型。”
“是!”
号角吹响,城门对峙。
东洲军不打算投降,死守城门不出,那便打开口子。
周围有巨大投掷战车,有兵士在启动,装上特制铁球。
落雪抬手,便有执旗者挥旗。
“阿璃!”
耳边听到长曦的呼喊,落雪略微犹豫,背后被长曦一把抱住。
她低头看着腰间的手,细长漂亮,盈盈玉色,后背贴上温热,隔着盔甲,竟感受到长曦的体温,和玲珑有致的躯体。
周围景色变换,她回到了帐篷里。
她又出现幻觉了。
长曦下巴放在她肩头,亲昵地侧脸蹭她的面颊,温暖的气息在耳边缓缓流淌:“阿璃,保护好自己,好么。”
“我一定回来找你,别受伤。”
落雪张张嘴发不出声音,姐姐从没主动与她亲热过,姐姐平日冷冷清清,安静地看书,开心时勾起唇角,喜欢摸摸她的脸。
“阿璃。”
“我知晓战争无情,可我是医者,也不愿看到战火纷飞……莫要……”
落雪艰难回应:“我尽量。”
长曦又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惜未曾听清,就被悠长的号角声拉回战场。
她仍旧抬着手,环视一周,副将宇文洪和旗手一众军士看着她,落雪没有犹豫,往前凌空三指向前,微微点头示意。
旗手挥动,投掷车中一颗火球带着烈焰抛出弧度,划过黑沉的的天空,向邺州城飞去。
“嘭!!!”
第一颗落入城墙上,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火焰卷着石块飞溅四周,又发出几声闷响,那边顿时骚动起来,惨叫回荡,还有着火了的人形来回奔跑,不慎跌落城墙不动了。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火球自头顶上方飞过,携带着油脂和火药的味道,布满天空。
“嘭!”
“嘭!”
“嘭!
不消片刻,城墙千疮百孔,未到人力弓箭射程,无法还手,东洲军毫无抵抗之力。
城内瞬间被各种燃烧的火焰点燃,落雪紧紧盯着那边情况,一扫阴霾,竟然感觉到说不出的畅快。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是指挥,对方是敌军,不可心慈手软。
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摆脱这梦境,也许要把这场戏仗打完了才能出去。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真实的姐姐了。
莫名其妙的会出现在各种地方,遇到各种人,讲了许多她不理解的话。
长曦也时常出现在她身边,眉眼总是含笑,带了些活泼灵动,拉着她说这说那。
“战事结束后等你休沐,你告一个长假,来南临玩,我带你去花朝节,可热闹了!”
落雪回答:“好。”
长曦满面憧憬和神往:“我们那很暖和,不像你们这边四季分明,入冬了就很冷,哎这里会下雪么,我还没见过雪。”
落雪看着她弯弯的睫毛,眼睛里尽是神采,不由得也开心道:“邺州靠南,冬季湿冷少雪,在这里怕是见不到。”
看长曦神色渐渐落寞,安慰:“想看的话随我一起回京,京都那边冬日就会下雪,便能看到了,只是冬季寒冷,可要多备几身衣裳。还有北境那边,越往北走雪越大,冬日里漂亮的很。”
她一口气讲了许多话,耳朵有些发烫,不知道是何原因,长曦面露笑容:“好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杀呀!”
身边震耳欲聋的呼呵声将落雪惊醒,投石机已经停了,黑骑先锋冲入城内,与里面的敌军短兵相接。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地收复之战。
劝降无果,对方仍然残杀俘虏挑衅,邺州被占领数月,多拖一日里面的俘虏便少一分希望。
火药炸开城门,强攻进去,赢下这场仗,便能救下幸存的人。
落雪遥望城门的方向,里面已然交火,东洲军饥寒交迫,已是强弩之末,被火药炸的抱头鼠窜,士气大减,他们引以为傲的箭阵在火球攻势中毫无用处。大鄧先锋冲阵的骑兵已经攻入城中。
想起东洲的箭阵,落雪又摸了摸胸口。
她眼前出现一支羽箭,速度极快,她拔剑劈开,第二支贴着第一支箭穿过她的心口。
好痛。
胸口痛,头痛,想离开这里。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掀翻向后倒去,落雪脚下一空,恍惚间回到了雪原的玉骨崖边,从悬崖坠落,滞空失重感涌上全身,落雪瞳孔收缩,想叫却叫不出来!
“将军。”
“将军!!”
眼前的世界几经变换,最终变成黑沉的天空,原来中箭不过是幻觉。
面前宇文洪抱拳看着她,说:“将军,他们投降了。”
空气中寒意弥漫,有白色的火灰飘在空中,随风打卷,漫天遍野,有几片漂进眼皮,冰凉的触感化开,她随手接住几片,怔怔的看着。
下雪了。
过去多久了?
她们天亮前来,拂晓攻城,如今已然入夜。
落雪翻身上马,向邺州城走去。越往前走,心中便漫延起恐惧,残破的城墙仿佛像吃人的猛兽,要把她拆解吞入腹中。
厚重的城门被炸的粉碎,碎屑处到处有血沫和尸块,周围零星燃烧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一路上有敌军的,有黑甲的尸首,各种死状,也有惨叫呻吟声,求饶声……
没有死透的东洲军,立刻有黑甲手持长枪自脖颈插入,片刻没了声息——受伤的敌军留不得,没有资源治疗。
落雪闭上眼。
面具下眼泪划到下巴,她忍着反胃和难受,痛苦不堪。
为何让她看到这些?
不不不,这不是她的记忆,她不会做这些事,她连蚂蚁都不敢杀。
坏人,她是个坏人……
不!落雪猛然睁开眼,她干的事绝不能让姐姐知道!
“将军。”面前有人来报,“东洲主将自尽了。”
“嗯,知道了。”落雪听到自己声音淡淡的,有些冷漠,“清点一下报上来。”
那人领命离去。
落雪对身侧的宇文洪道:“你去盯着清点东洲军。”
她心中难受,不是赢了吗,为何还不能离开这里。她一路见到东洲军的行刑台,俘虏的头颅垒成山高,逃跑的人,反抗的平民,在此处一一处死。
越走越是郁郁气愤。
走到关俘虏的地方,落雪翻身下马,军士指挥疏散,安排住处,给吃食发棉衣。许多女人衣不蔽体,她们明明在哭泣,落雪却听不到的声音。
直到有人拉住她的衣角。
低头一看,是个脏兮兮的小孩,身边的侍从正要呵斥,落雪挥退他。
那孩子瘦小,蹲在一个焦尸旁边,落雪摘下面具和头盔,垂首看着孩子。雪地中,小孩守着母亲,这画面莫名刺痛她的眼睛,几乎无法呼吸。
小孩从怀中掏出半块硬邦邦的饼,捧起来:“姐姐也饿吗?”
胸口疼痛剧烈难忍。
落雪大部走开,不敢回头去看,胸腔内心脏跳动,她觉得两只手发麻发抖。
宇文洪前来禀报:“将军,已经清点完毕,东洲军对外宣称七万人,实际推算只有两万余人,攻城时死伤过半,还有……尸首不全,伤重者均已处理,投降轻伤以及完好者有七千八百九十三人。”
“跟陆大人推测一致,他们所剩兵力不多,就按七万人记录,无需修正。”落雪问,“我军呢?”
“我军……”宇文洪说了一个数字,见将军面上没什么表情,低声说道:“还有一事。”
落雪:“说。”
宇文洪面漏难色,欲言又止,咬咬牙道:“您得亲自看看。”
落雪随他来到一个露天炊营。
院子里有几口大锅,锅中还煮着食物,隐约有肉的味道,旁边是剁肉的案板,角落扔着破烂的衣物,周围的黑骑站着一动不动。
她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定住,浑身血液发凉。
有人脱下头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铁铮铮的大汉,低头啜泣。
天地一片白茫茫,大雪纷飞,黑骑身上都披着一身白霜。
一股反胃感直冲云霄,再也忍不住,落雪晃了晃,低头吐出一大口,白色的雪地上大片红梅绽开,宇文洪连忙去扶,她捂着口鼻连着咳嗽,鲜红色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宇文洪扶着她往外走,走了许久。
将军再抬头时眼底泛着血丝,带着冷酷,语气阴森:“宇文。”
宇文洪:“末将在。”
将军:“把那里封锁,在场者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那里……厚葬。”
“是。”
宇文洪吩咐完亲信,追上将军想送她回去休息,只见年轻的公主登上城楼,站的笔直,身披银甲,黑色披风,玉冠,黑发高束,平日里戴着的面具和头盔都已经摘下,她眼底似乎有泪,望着变为废墟的邺州城。
四处浓烟四起,断壁,残垣,废墟。
她开口时没有一丝感情:“东洲,反复无常,其人卑贱,不知世间恩义,强必盗寇,弱必卑伏。无德无义,无廉无耻。”
“历史上多次打交道,史官如是评价。”她看向宇文洪,吩咐几句,宇文洪没有质疑,没有犹豫,领命离去。
落雪回去找那个献饼的小儿,那孩子不愿意离开烧焦的母亲,正被兵士拖走清场,挣扎着哇哇大叫。
她让人放开那个小孩,孩子立刻连滚带爬奔到母亲身边。
落雪卸了披风盖住焦黑的尸体包起来,问:“我帮你把母亲葬下,可愿跟着我?”那孩子点头,落雪裹住抱在怀中,小孩爬起来攥着她的衣摆。
城外一处有许多拖车拉着满车的人,一同葬在一处挖的墓坑,落雪命人单独挖了一处,将包裹着的人放进去。
她看着人填土,直到看不见了,小孩才跪在旁边哭泣。
她带着孩子登上城墙,下方密密麻麻站着投降的敌军,手脚被捆着,宇文洪在下方指挥,敌军被团团围住,一步步逼入挖好的深坑中。
下方的呼喊声落雪都听不到,只能看到他们的动作,万千人在深坑中拼命往上爬,被上方的长枪再刺下去,他们向上伸着手。
有惊恐,祈求,有饱含着恨意,似乎是要将她拖下去,一如以前噩梦中的场景。
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远处天边鱼肚泛白,黎明前一侧还是黑夜,雪仍旧在下。
落雪听到自己说:“墨阳。”
“以后你便叫墨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