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刮在脸上像刀。
萧景璃踏上玉骨崖时,终于确信史册里那些关于极北的传说——冰层深处有千万年不散的魂灵。
她吐出一口热气化作白烟,风卷着冰碴擦过耳廓,空气刺痛寒冷,像亡灵在啃噬生者最后的温度。
心中空无苍凉,她摩挲着腰间玉佩,看着此地崖边,想起多年前见陆衍那日,青年说:“极北有崖通幽冥,死者往生处。”
崖顶积雪突然塌陷,露出底下黑冰。这冰层竟叠着人形轮廓,隐约可见甲胄残片。
《北境志》记载:“极北玄冰葬十万征夫,冤魂凝而不散。”
靴子碾过冰面,似乎有细碎呜咽自足底渗出。她嗤笑着踢开断戟自言自语:“朕的命轮不到你们收。”
崖顶有一方延伸出去的平台,面前夕阳映照,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她一寸寸往前走,风刀生疼,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自下方升腾起浓雾黑烟,带着寒冷灌进衣袖。
萧景璃拢了拢单薄的黑衣,指尖触到怀中的瓷瓶时顿住。恍惚中面前一片倒影,各种画面扑面而来!
无数冰锥般的记忆贯穿颅脑——
冷宫嬷嬷把热汤浇在她手背的刺痛;
十二岁那年,父皇的剑抵按在她肩头:“天墟妖种,合该如此。”
去年冬至斩落叛臣头颅时的闷响。
“朕杀的人够填满封都了,不差您一个。”她低笑,齿间腥甜。
冰面下传来马嘶声。
萧景璃怔怔望着裂谷深处,恍惚看见永昌七年的自己高坐尸山。脚下跪着新科状元,那青年捧着《止戈论》的手只剩白骨。“陛下,沧州疫殍十万……”骨殖开合间涌出蛆虫,吞噬着她刚批复的赈灾诏。
残阳浸透雪原,天地化作熔炉。
萧景璃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疯了,入目皆是惨不忍睹。
多可笑,她剖心为炬,照亮的尽是魑魅魍魉。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她便是那人间恶魔。
有何意义,有何意义,有何意义!
十六岁那年,征军踏过,城中被屠。
焦土之上有个孩童蜷在母亲尸骸边,将半块沾血的饼递给她:“姐姐也饿吗?”彼时她斩落敌将头颅的手,竟接不住那点余温。
此刻剧痛如附骨之疽啃噬经脉,与记忆里的火焰重叠。
朝臣山呼万岁的声响,在耳中变成毒蛇的嘶鸣。无数冰棱自渊底刺来,在中途化作枯骨手臂。
阵亡将士的断矛,疫童溃烂的指节,掖庭宫女悬梁的白绫,密密麻麻绞住她的四肢。有张牙舞爪的阴影贴耳嘶吼:“陛下不是要救苍生吗?来陪我们啊——”
“阿姐!”
幼弟的惨叫突然刺破幻境。她茫然四顾,似乎望见冰层下伸出无数带甲胄的手臂。
“…够了。”萧景璃眉眼间又浮起厌弃之色,日日受此折磨,多年间那些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梦魇穿心,原来最残酷的凌迟,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她攥紧手中的双鱼玉佩,抚摸上面的纹路,神色恹恹,抬手将它丢进崖底。
她将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即松手,瓷瓶落地溅起星点火光,药液滑过喉管,犹如千万根烧红的铁钉刺入脏腑。她踉跄着扶住冰柱,恍惚看见母妃从血泊中爬来。
萧景璃仰头向下跌去,闭上眼睛,似乎听见地脉深处传来锁链挣动声。
耳边的风猎猎作响,残阳将雪地染成血色。崖底传来万千亡魂的哭啸,竟像是当年跪满宫道的百姓:“陛下,救救我们——”
剧痛自太阳穴炸开,她看见自己正在分崩离析。衣服碎成一块块,冠冕熔作铁水,最后连脊骨都被抽出来化为湮粉,在虚空中终于消失不见。
“嘭”地一声下坠骤然停止,黑暗吞没意识的最后一刻,雪山轰鸣。
三百丈外,长曦的白裘掠过冰面。
“那是…坠崖者?”她仰头眯眼,发丝散落,她望见玉骨崖顶掠过的黑影,看黑点急速下坠。
多年驯养药人的经验让她瞬间判断:这是具还有生息的躯体。
“姑娘!要雪崩了!”药童拽住她袖摆。
“救人要紧!你们先回!”长曦的声音淹没在风中她甩开束缚冲向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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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前,边城小镇。
客栈的门突然被推开,携裹着寒气扑来,外面的雪顺着风吹进来。
门口走进来两人,为首的女子一席雪裘大氅,兜帽面巾掩面,背后背有药篓和布包裹着棍状物。身旁跟了一个药童,进入客栈后朗声到:“领队何在?”
堂内几桌闻言纷纷抬头望她,女子面目在雪裘围巾中遮住大半,一双眼睛倒是很锋利,身量略高,给人一些压迫感。
“是我。”旁边一猎户模样的汉子,放下筷子抱拳道,“林姑娘可是缺药了,不必亲自来,我们同采药的伙计们明日进山,不会耽搁的。”
“明日我同你们一起进山,药堂那边还需要一些虫草。”长曦巡视一圈,将手中调好的药递给一个采药的伙计。
一边嘱咐道:"七分焙干的雪魄草,混三钱冰舌兰根皮。戍时前分装六十包,延误半刻,药效折半。"
伙计应了一声,急忙分装。
门口边那桌猎户领队笑:“林姑娘倒比军中药司还精细。”他擦拭猎刀对长曦一旁的药童说,“三娘家的,明日进山若遇上狼群,记得躲远些,这畜生的爪子能撕开熊瞎子肚肠。”
药童点头。
林姑娘医术了得,云游至此,遇上疫病帮了许多忙,众人皆是十分感激。
领队应了长曦的要求,客栈中大伙目光都散开,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角落有几个城防兵,为首的络腮胡突然拍桌:“明日卯时启程,我们还要折返搜北沟!能进山的机会不多了,再过几日,暴风雪就要来,到时候谁也进不去。”
“军爷还在寻城守千金?”堂内的掌柜叹气,“秦姑娘也是可怜人,青梅竹马刚病逝就逼她嫁柳员外……”
“她可怜?隆冬腊月的,本来就缺人手,还得分出来去寻人。”一个绑扎绳梯的瘦子声音尖利,毫不客气,“那疯丫头倒会挑地儿躲,秦大人说横竖也得找回来!都派出去三四队人马啦!”
说到此处窃窃私语起来,坊间茶谈,最爱说这种谈资。
譬如女子竟然出去从军,什么年纪到了不愿出嫁,一棵树上吊死,情根深种之类的。
这次找个好人家,还有啥不满意的。
长曦没有理会那些言语,跟药童叮嘱几句,说罢便听到客栈外有人唤:“林姑娘。”
长曦走到屋外,张村的村正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抖开,正是手绘的北边雪域地图。
他将地图递给长曦,说:“冰河涧往北三十里有处断崖,十年前见过赤叶白花的奇草……”
“多谢。”长曦扫了一眼地图,收入怀中。
村正连忙说:“哪里的话,这次张村疫病,林姑娘帮忙诊治可是救了我们全村人。”
他抱拳作揖后,不再停留,转身回村帮忙去了。
客栈内传来城防的争执:“可要往玉骨崖搜?”
“你找死么?二十年前逃荒的人都折在那儿……”另外一个瘦子压低了声音,“那地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众人一听“玉骨崖”几个字,纷纷噤声。
暴风雪估摸就快来了,趁着这几日路面还没被掩埋,几队人马聚在这客栈准备明日进山,雪域险恶,闹不好就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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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内。
一众人已经进山多日,药和小型野兽都有些许收获,只是那秦姑娘一直没有找到。
本想打道回府,两日前发现有人途径的踪迹,一路找到鹰嘴岩附近,此地距离那传说中的玉骨崖有些近,再往里走,可就是埋尸地了。
眼见残阳渐渐落下,领队决定原路折返,回之前扎营地的地方。
冰刃似的北风擦着山脊掠过,在药队驼铃间撞出零碎颤音。长曦俯身捻起一簇雪苔,指腹传来的湿冷让她蹙眉——这是暖流侵袭冰层的征兆。
“要变天了。”疤脸猎户刀鞘磕了磕岩壁,“云头压这么低,可是要有暴风雪。”
众人顺着他的示意望去,东北方云层正堆叠成铅灰色浪涛。
长曦走上一个高坡,向远处眺望。见玉骨崖顶有个黑点,不过米粒大小,好似一个人站在那边。
驼队刚绕过鹰嘴岩,地底突然传来闷雷。
长曦扶住药篓转身,正撞见玉骨崖远处的西坡腾起雪雾。那不是寻常雪尘,而是整个山脊在塌陷。
千年冰层龟裂的脆响刺穿耳膜,积雪化作奔腾的白蟒,裹挟着岩块砸向深谷。
"雪龙醒了!贴紧山壁!"猎户的吼叫裹在风里。驮着药材的牦牛开始动,捆扎药篓的麻绳在冰碴摩擦下簌簌断裂。
长曦反手拽住惊逃的牦牛缰绳,待稳定后,远处的雪山似乎停下来,大家等了一会,雪崩似乎没有再往下扑来。
她朗声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
余光却瞥见天际异动——先前那个黑点正在雪幕中下坠。她提气疾驰而去,身后众人自顾不暇,未能拦住。
长曦逆着雪流冲上高坡,望见玉骨崖西壁有坍塌。雪浪里有个黑点忽隐忽现,赫然是个人。
来不及多想,她向崖底飞去----
折磨多年,终于想写些东西出来。小白新文,没写过,轻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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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