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风雨自堤来 第33章 千娇百媚

033

束星摇没有抬头。她盯着那些银和金的丝线绣出来的暗纹，眼睛里既没有浓重的感情/色彩，也并不承载哪怕一点轻微的好奇，仿佛只是恰好，那些花纹安静地落在她眼前。

这世上会喊她彴彴的人不多。这世上能困住她的幻阵也不多。

所以，她从滕疑青身上拔除的蛊，还是落在她身上了。连幻觉都出现了啊。束星摇微微抬头，眼前空无一人，空荡的长街只有落雨声如织，此起彼伏。

她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更多些。

束星摇攥紧袖缘，又松开，重复了三四次，觉得自己终于丧失了难得的兴致。她快步往回走，脸上血色尽失，一副戾气深重的模样。

不远处的宫门口，朱朝年轻的国师屏退了一众侍从，望着束星摇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暗金面饰轻轻扫过脸侧，掩盖住了他眼里的情绪。“搞什么啊，”他似乎极为恼火，却顾忌着有外人在场，只敢悄声嘀咕，“不是你约我来的吗。”

静立在一旁的侍从拿余光觑了几眼国师，又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他心里叫苦不迭，但也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还能怎么办，跟国师一起杵这儿吧。

国师的脸色阴晴不定，进行了一段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抬手按在侍从的肩上，激得对方心里一寒，立刻挺直脊梁，正色回望国师。

“大人？”

国师拍拍他的肩膀，动作相当随意，但侍从心里起了极度抗拒的念头，又不敢表露，只能咽下惊惧感屏气等待国师开口。

“我有事，你带着他们先回。”宿行霜自然没注意到他的不适，简明扼要交代完之后就折回了宫内。侍从嘴唇一塌，面带菜色地回身望着垂首等待国师彻底远去的一众随从，觉得自己的命就这样了。

宿行霜折回了宫中，寻了一处僻静地方，这才掐诀联系束星摇。

刚听到那边传来了落雨的回音，宿行霜就怒气冲冲质问她：“你干什么！为什么临时起意不来了！”

束星摇脚步不停，把黏在她耳边的传音符推过去一点，才慢悠悠道：“我忽然发现一件更重要的事。所以，你懂的。”

“那就可以不告而别吗！”宿行霜气得痛心，声音又高又细，有些听不出来原声。束星摇沉默了一下，意识到他在生气，转念又意识到原来他在生气。她停下脚步，沉声说对不起，“我刚才心情有点糟糕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我今天不去了。对不起。”她最后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让宿行霜一下沉默了。

他勉强挤出一点傲慢的腔调，“算了，我大人有大量，没关系。我不介意了。”紧接着，他口气一扬，急声说等等等等，“忘了跟你说，没有南明离火司的防线，清虚天可能会渗透上京。”

“嗯，”束星摇温和道，“我知道，谢谢你的提醒。”

宿行霜对她这刻意到令他想吐的温柔嗓音略感意外，很快，他听到雨声停歇，“还有什么事吗？”束星摇问。

她随意地丢开纸伞，徐步前行，扣在腰间的弯刀随步伐轻晃，她缓缓牵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掌心灵蝶簇簇，气息暴动。长街的景象忽然模糊起来，光和影、色彩和声音都渐渐消退，然后是时间的流逝，同样开始减慢。鬼魅般的人影正踏水而来，缃色绣蝶罗裙却滴水不沾。

“没有事的话，我就开始打架了。”束星摇笑道。

宿行霜脸色难看，“你个乌鸦嘴。”他平静评价道，先手断了传音。

束星摇站在原地未动一步，灵蝶流光溢彩，流转在其上的光华可堪日月。她弯眼笑着打量来者，笑道：“你看起来像是青云台的人。”

那人声音清脆婉转，说话像唱歌那样悦耳，她说不是，“很遗憾，其实我是清虚天的人。”

束星摇一口应下，说那还真是遗憾，“如果你真是青云台上的人，说不定我会让你感到不痛苦地去死。”话音将落，她掌中灵蝶蜂拥而上，有一瞬间，连束星摇本人都以为置身于只有群星的荒原上。蝶群纷飞而落，仿佛星坠于野。并不遥远，并不温暖，看上去却惊心动魄。

那人在它们的阴影中微笑，“返魂香啊，久见了。其实我记得它的上任主人。”

她身法轻盈，一个旋身加上一个后退，身影就已经轻飘地退出很远，让灵蝶的侵袭落得个空。她熟悉返魂香，被那种东西沾上，骨头都要被吃烂的。束星摇不意外，手指轻抬，被那人动作引导着打散的灵蝶重新汇聚在一起。束星摇笑着看她。

“黄鹂，我叫黄鹂。”那人忽然出声。

束星摇指尖再抬，蝶群凝成一线，几乎是剑气化形，迅而猛地刺向黄鹂。与方才不同，黄鹂不避不退，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她单手结阵于身前，在灵蝶扑咬上来的那一刻，杀阵已成。

两股力量狠狠撞在一起，天地为之一震，半边空间被灵蝶的幽蓝色占据，清幽如水，另一边则被杀阵完全覆盖住光芒，只能看见猩红色的纹路在阵上蔓延。

灵蝶不要命地撞进杀阵之中，瞬间被吞噬殆尽，无声无息。在吞噬完更多灵蝶之后，杀阵上的纹路更加明晰，其上的气势也节节拔高。

束星摇若有所思看着，在灵蝶即将悉数堙灭之前，忽然向灵蝶注入一道真气。这道真气不似清气那样通透，而是像魔道那样取天地间恶气而成。

她自然不修魔道之法，只是模仿了魔道真气。

灵蝶的气息瞬间暴乱，束星摇以真气驱使它们，用尽最后灵气将杀阵击穿出一个裂缝。

那道裂缝很浅很窄，对杀阵的完整度而言微乎不计。这不妨碍黄鹂做出可能有威胁的判断，她迅速压下杀阵的生机，周遭空间立刻重归宁静。只是她背后滔天的杀阵真气，昭示着风雨欲来。

束星摇掌心灵蝶重现，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轻轻抬手，灵蝶随其心意而动，在空中欣然翻飞。没有再出招的意思，束星摇笑道：“虽然我不会阵法，不过可以看出来你很厉害。”

黄鹂皮笑肉不笑，“雕虫小技，见笑了。”她嗓音清丽，语气却寒冷。

束星摇笑意渐深，掩唇笑道：“怎么见笑了，当世之人，在阵法一道上能胜过你的人不多。”

她缓缓拔刀出鞘，这是一把战刀，刀身薄红，其实不适合束星摇这种体格的女孩子用，太过沉重和不便。束星摇没太大力气，用起来也费劲，不过她暂时无剑可用。

黄鹂不再笑了，那张千娇百媚的白瓷面上只剩下漠然的情绪。她微微弓腰，从虚空中握剑，她的剑和她的人一样美，不是帝剑的仿制品。束星摇看出来这一点，几乎要发笑。

黄鹂的剑长而宽，看着笨重古拙，很有分量，但依旧很美。

不过大概率是因为是黄鹂在握着那把剑，束星摇心想。

她身形一动便消失在原地，身畔灵蝶萦绕不止，不过束星摇本无意遮掩踪迹，电光火石交错之间已逼近黄鹂，她把刀抬齐眉，刀锋雪白，向黄鹂迎头斩下。

黄鹂躲也不躲，她举剑接过束星摇这一刀，刀锋和剑刃相错，金戈争鸣，她瞬感束星摇诡异的怪力，刀锋下压过来，简直有千钧之力。她面色沉静如止水，预估到自己不立刻变招就要被束星摇斩落臂膀，立刻大幅斜过剑锋卸去束星摇的力道。

两人擦身而过，但黄鹂立刻看到，束星摇的刀光掠过，像片曼妙而锋利的花瓣。她变招极快，抬剑横在胸前，堪堪截住束星摇的一击，被动地接下束星摇的刀光。束星摇出刀比她更快，她接连后退几步，越发觉得力不从心。

其实她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束星摇的优势只有两个，一是速度奇快，二是刀谱她背得很熟。

束星摇除了第一刀，之后的都是中规中矩的招式，刀谱上的。她压根不会变刀，不过单凭速度，就很少有人能破她的刀势了。

黄鹂衣衫上血雾弥漫，但她还在挥舞着她的剑。在束星摇的刀刃再次斜刺过她右臂时，她脑中有一瞬间的灵光乍现，她抓住了它，也可能没有，但她出招了。

剑身在某一刻架住了束星摇的刀刃。

然后是大开大合的出剑法，束星摇颇感意外。黄鹂的出剑在顷刻间变得极快，仿佛没有经过思考，只是本能的挥舞着剑，衣袖被冷风吹荡而起，又落下，像只染血的仙鹤。

黄鹂说不上来束星摇在瞬间能斩下多少刀，束星摇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本来就不会用刀。

但黄鹂精准地挡下了她的每一刀。

虽然，胜负已定。

黄鹂抓住灵光的时候，体内真气已接近枯竭，体能比起束星摇好不了多少。是以虽然在最后时刻短暂压制住了束星摇，终究不敌。束星摇落下最后一刀，黄鹂闷声倒地，剑尖斜指潮湿的地面。

色彩和声音在恢复，雨水重新落在地面，在水洼上荡起涟漪。束星摇松了口气，谨慎地抽身后退，但下一刻，色泽黯淡的杀阵迸发出惊人的妖异赤红，杀机随雷霆降下，缠绕着电光的白色法阵笼罩住束星摇。

黄鹂笑了一声，吐出几口淤血，毫不在意地擦掉留在唇边的血迹，“他们说的没错，你心软，这就是......”

但她没能说下去，灵蝶从后方贯穿了她的身体，黄鹂吐出来几口内脏碎片，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尖利又扭曲，听起来像鬼哭。

法阵退去，这片空间加速了坍塌，雨水安静落下，束星摇依旧站着。

真实情况好不到哪里去，黄鹂的杀阵几乎绞碎了她体内的生机，如果不是催动杀阵的黄鹂真气已然枯竭，束星摇猜测自己会死。

束星摇的视界已然一片血红，她伸出手掌，因为头破血流导致视野受影响，看不太清楚。

她浑身浴血，雨水不断冲刷掉她衣服上的血，同时带来一阵阵刺骨的疼痛。束星摇站着，目光遥遥望着街上的一株秋海棠，心说花瓣沾血也很好看啊，怎么黄鹂身上沾血自己就那么想把她头拧掉呢。

这见鬼的施/虐冲动。

没有力气了，束星摇想抬脚，有点麻。黄鹂不知道什么时候逃的。束星摇懒得管她了。也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束星摇迷迷糊糊听到宿行霜在喊她，“束星摇，喂！你别死啊！”她下意识拽住了对方的衣袖，然后一头栽在对方怀里昏了过去。

宿行霜对于她的举动显得肢体僵硬，手脚不协调。他面色难看地推了推束星摇的脑袋，想把她弄醒，但不慎被她发侧的长簪扎了一下，触电似的迅速撒手，恨恨道，“我真是欠你的......”犹豫了一会儿，宿行霜把束星摇抱起来，眉毛拧得死紧，逃也似的消失在了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