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的另一端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三回

那小子也姓柯，是柯医生你的本家，要按辈分算还是你的叔伯噻。山里人和城里人观念不一样，读书还是想着做官。入学考就像是乡试，读了大学就算是当上了秀才。小柯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后，又带着全村人的希望考上了公务员。村里人很难跟上城市快速的变革步伐，在他们眼里，公务员就是古代的官员，他当上了官是村里人莫大的荣耀。

和古时入仕的进士一样，小柯入职时志向满满，按照从小公民课所受之教育愿意在基层的位子上为自己的国家贡献绵薄之力。他甘愿接受最苦最累的工作，无偿加班完成最多的任务。哪怕其他的同事都趁机将自己的责任推给他，他也毫无怨言。书本教授他做人的道理，可不是世间的道理。正直，热忱，道义，这些容易让人在俗世之中不断碰壁，可小柯也没有放弃过。

事情的转机在一片小社区的再开发案上。战后很多流离到大后线的人因为战胜后回了家乡，因此此地停滞的发展花了二三十年才渐渐恢复。房地产开放商们就像是饿了许久的狼一样如何都无法满足。那个社区地段本不错，但因为是战时中产的聚居地，所以在土地主人回老家后很快衰落，成为了底层租客的聚居地。在城市经营者的角度来看改造刻不容缓，可对住户来说面对的却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征地的冲突格外剧烈，最后还搞出了人命。

自己做的事真的是对的吗？看到悲剧后的小柯开始怀疑自己。当他了解了住民们真实的生活后，他尝试劝说上层的领导，可上层甚至都不需要用收买或是劝说，只需要让他做好自己的事一句命令就让他乖乖服从。那时他才明白过来权力是什么。

有权利的人所设计的考试系统看起来比以前更公平，其实却从根本上断绝了穷人的晋升通道。没有分级的评价制度，拼命考试进入了公务系统，只能依靠对上负责由提拔遴选方式的晋升系统甚至都不如科举。他就算违心地执行着上面的命令，出色地完成交代的任务，晋升这种事也与他无缘。山里出来的孩子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也可能有工作久后广交的人际，但对没有见识没有高雅兴趣爱好的农村人来说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不搞些人□□望的下流爱好，给人家拿些把柄，人家也无法真心对你施与信任。

又一次主动递交了升职遴选完成了面试后，看到另一位从不干活的大官儿子得到了他想要的职位。又看看因为他的推辞恐吓而家破人亡的家属，他不禁气馁。不过令他丢饭碗的最终原因还是房产公司的破产。开发那块土地不惜牺牲了几条人命，最后房产公司的老板却因资金链断裂卷款逃往国外，他成了最终承担责任给住民们看的牺牲品。

可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国家富强，基端在商。”他打算通过经商来重新开始。可商品经济发展已百余年，各行各业格局都已经成熟，换句话说，寡头垄断已经根深蒂固。遵守传统的社会并没有那么严格的反垄断法制，就算几次危机后学习西方提出了概念，但相关的法律也不过是摆设而已。没有家族背景，也没有资金实力的话就只能通过一些非常手段来经营了。可小柯是个读书人，以次充好，看人下菜，通过依附更大的权贵资本获得商业资源，然后得到其他人得不到的贸易渠道。这些——他都不会做。

正经的贸易没有多少利润，某些灰色的手段甚至都已经是行规。只要这样的竞争者进入商圈，就能为本就苦苦坚持的经营带来巨大的影响。这种时候再遇到恶意顾客的话便是致命一击。一张忽然而来的大订单让小柯花了好大的代价才备足货。可对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买货而本就是看他的规模想要通过交易合同来骗取违约金而已。这种骗局很常见，就算退货也不过是损失了数量极少的定金而已，只要再骗一单就能得到比这翻几倍的违约金。只是退货对小型商家的卖方而言，就意味着货要烂在手里甚至还要按期还贷款。

通过多种途径终于清完货后，小柯也不再有任何资金来维持生意。普通人经历这些后就算再坚强都会放弃吧？小柯却没有。经济让他无法再在城里生活下去，没办法的他只好整理回到老家。可这儿却成了他真正开始发光的舞台。虽然从东洋传来了不少现代的农业技术，但在我们这种山里却久久没有传播开来。育种，嫁接，引入化肥与机械，改善水利，再结合山民千百年来的山地种植经验，我们山中的橙子很快因为质量好在蜀地打出了名气。几位爷现在的吃的橙子便是小柯从东洋引进的品种之一，因为当时还没其他人引进种植，所以一度成为了我们的当地特产。

手中的橙子的确外观就色彩鲜艳引得人很有食欲，和其他橙子相比也容易剥皮，吃入嘴后更是甜味重水分足，回味还带着特别的橘香。可听土地神讲完这个故事后再抬头看此山中，一路过来虽然树木林立，但也没有模样像是受人精心打理的果林地。

“别人看他家种果树赚钱后，也纷纷来取经仿效。小柯不计前嫌不仅把自己的经验教授他们，还把种苗送给乡亲。本把他当作失败者嘲笑远避的村民们也重新和他交往起来，甚至把他当作了老师格外尊重。这样的景象没过三年，毕竟小柯的日子格外操劳，积劳成疾也是当然的事。一日给果树修枝的时候心力衰竭，从果树上掉了下来。到了晚饭时家人才找来，山路你们也见了，等有好心人帮忙背到山下已经不治了。他去世后，连带着村里的种植业也开始衰败。传统的村民毕竟不懂现代农业，育种过的种子没过两代就开始退化，他们也不懂现代打理的技术，没几年后果子不仅没了销路，品质也直线下降。村民们把衰败的原因归结到了古道佛寺的衰败，年轻人走后山里就更荒凉了。我想小柯的身后魂就算弥留在这里也不愿见到这样的景象吧？国也好，家也好，都是他一辈子的执念，结果花了一辈子树的木，却都没能结出好的果子来。我猜，就是因为这份执念让他的灵魂弥留在这了这座山中，直到听到大师的说法才对法这事如此痴迷。”

朱晨把吃下来的橙子皮和籽一并埋入了脚边泥泞的土中，然后说：“我们现在既然知道了他弥留在世的原因，就可以超度他的灵魂了吧？”

“知道了原因又如何超度他呢？”老吴用保温瓶分杯给我们递茶回答到，“他是真的读书人胸怀大世，可不是什么小的理想。两人大人为社会可以做出的贡献自然比我们这种人多得多，可就算是这样，也不是能一朝一日能随便改变这个社会的。我们这些下人，只识得柴米油盐便是幸福，要是书得太多，就会落得这种结果，生存让我们没法像上等人那样活得正直理想。虽然在出现某种矛盾时，我们也会后悔成为了上层人的伥鬼，但当伥鬼数量多到可怕的时候，我们就只能选择加入他们，否则就只能选择死这一条路了。”

我们在某种意义上都算是伥鬼，我们也曾听到过这样的话。只是真实的虎伥因为目标明确容易清楚，人间的大虎就不像是虎伥那样容易对付了。

“虽然我们无法在一时间改变世界，但也能让他想起这些，直面这些才能释怀超度吧？有什么能让他想起这些的方法呢？”

朱晨是看着我问的，他说的原理倒是没错，可我们行超度之事一般都是为了让恶鬼释怀甚至是忘记自己身前受过的委屈，哪有什么让鬼想起自己过往的经验。

“小当家，名字的法术你认为如何？”山神问到。

“名字？”

“名字是可以影响人一生的法术，除了父母给孩子许下期待的姓名，还有职务称呼自号外号。比方说我，自从被人称作山神供奉后，就开始了保护这山中的山民和过路客，有时候也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听到有人供奉祈祷后，还是忍不住想帮他们。我想，想要解开这个心结，还是要帮小柯找回自己的名字吧。”

“有理，他叫什么名字？”

“小的也不知道。”

“你刚刚不是还说看他长大的吗？怎么会不知道？”

“大名这种事传统的人本就怀着尊敬的心待之，所以一般的山民在山里长大用的都是小名。我就知道那家姓柯，村里人都叫他猫娃子，也没见什么人叫过他大名啊。”

虽然我们因他这话面面相觑，不过他提的倒也不能说不是方法。

“那就多谢几位大人了。我想我也是到离开的时候了。不过我似乎听到了天地的声音，很快就要有人来接替我的任务了。”

不等我们挽留，他在雨中像我们做了个揖，礼都还没敬完，他那本就虚弱的身影就消失得一干二净。随着他的身形消散，好不容易糊上的雕像又掉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地面上因露出的一块岩石，与他的上半身相撞把他打得四分五裂。

“殿下，不要去捡了。山神已经不见了！”见朱阳跑去拼接那早已模糊的雕像，老吴把他赶紧拉回了棚中。

“可他还没把线索说完呢！我们该怎么去找他的名字。”

“不用担心殿下。”柯医生说，“乡公所应该有乡民的户籍资料。我们只要去那边查查就好。我和他既然同姓，很有可能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我们那虽小，可都是本家聚居的地方，到时候打听下我们村的事很快就知道了。”

说得也有道理，雨小一些我们就启程下山，赶紧去了乡公所。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搬到平地，山里的乡户数也正以飞快的速度下降。刚合并完一轮乡镇，目前正要筹备新一轮的合并。就算用了王世子的权力勉强同意帮忙查查资料，但一个乡也有方圆百里十几万人。好在工作人员里，正巧还有一位对山里的乡民有些了解的老人。

“猫娃子？说实在的，这小名对我们蜀地娃儿来说实在是普通，别说山里，市井里叫这名的娃儿也不少吧？”

那就从他的事迹入手，柯先生给山里做出的贡献应该不小，不会没人记得他所作出的贡献。

“要真是古代的进士肯定会有记录。可各位爷也知道，而今高等教育普及了，上大学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以前确实是少但没有记录的能力，现在有了却也没记录的必要了。”他翻了几页柯家的户籍册说，“你不是他的本家吗？你就没听说有这么一位老师吗？”

说的也是，但柯医生当然是没听说过，不然也不会花时间来这儿找了。“说实话我们那村子里也剩了没几个人，我都已经搬到山下住了十几年了。”

“我倒也听说过那山上种的橙子，不过我这种外村人吃上这种橙子时就已经是出名的时候了，那时山上有好多个种这种橙子的村子，我更是没听说这是哪个村子的专业。更重要的是卖得好的那两年也没形成真正的气候，不然从收购的水果商那儿也能打听个一二。”

虽然土地的故事里主人公做了不少的贡献，但事实上他没能在历史上留下他应有的名字。

“本家的族谱查过了吗？我们的户籍资料本就不全，如果是战后二三十年，那时去世的人物更是不全。一般情况都不如族谱记得全面。”

“村子里的宗族一般都是地主人家，生活条件本就比其他村民好。虽然还保留着祖宅祠堂，但大多实际早就搬去城大城市住了。”柯医生说，“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一个县城的医生，是本家稍近些的堂亲。不知道向他打听下会不会有结果。”

“殿下……天色已晚，这事就交给柯大夫处理吧。”

这么一说我们也确实赶了一天路了，从山上下来就已经是黄昏，这会儿人家都是为了我们而加班。

“可我们不本来就做好了在这里度过周末的准备吗？不是吗？真！”

虽然的确是这么打算来着……算了，反正这里的鬼怪也没什么危险，倒是他回了城要是听说了其他风吹草动，反而比在这里要来得心燥，不如让他在这里度个周末也不是坏事。

多亏了现代的交通工具，有车进趟县城不是什么难事。柯医生为我们引见的是一位社区医院的医生。他们之间其实本没有联系，也是成了同行闲聊一打听发现是本家。和柯医生家不同，他家条件稍好些从小就出生在县城，除了两三次宗族大祭就没回过那山上。他家有一个独门小宅，虽不大但可谓已经在城里落地生根。

“猫娃子？哈哈。”

“怎么了？”

“不瞒你说，我儿子小名也叫这个。”他笑笑说，“小时候出生的时候，两只手拽得紧紧的，小小的身子缩得跟个猫娃子一样，我母亲从小就这么叫他了。”

“猫娃子诶，猫娃子诶。是猫娃子回来咯噻？”

里屋内，一个沙哑的声音喊到。我们循声探过了头，里屋门没关，里面一位老夫人正躺在竹制的藤塌上，听到我们的声音后缓缓地睁开了眼。她想要起身，但腰力不够几次尝试后只能放弃。

“这就是我母亲，母亲年纪大了腰不好，没法出来向殿下请安，还请殿下见谅。”他赔罪后向里喊，“妈，幺儿在成都，哪个会在这种时候回来？你好生躺到嘛。”

“不是幺儿，那是我老汉儿来了咩？”

“老汉儿？贵祖父也是叫这小名？”

“这个……母亲在十六岁时祖父就去世了，没几年后她就嫁到了山下。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没见过祖父。听说祖父不过是个种果树的山里人，平时也没什么好说道的，所以家里人很少提起。”

姓柯？小名猫娃子？种果树的？我们这一路还是第一次找到能吻合到这么多点的人。可接下来该如何证实呢？

“祖父叫什么名字？”我和朱阳异口同声问到。

“这个……我问问母亲，我母亲年纪大了时常脑袋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她想不想得起来。”

他领着我们进了里屋，看清后老太太就显得更苍老了。白发的覆盖下，松弛的脸上满是皱纹，听完问题后没了牙的嘴口齿有些不清。“老汉儿？老汉儿也叫猫娃子嘛。我老汉儿，我老汉儿。”

她忽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步子像是随时要倒一样。朱阳赶紧上前扶她，她抹了抹朱阳的手说：“幺儿乖！幺儿也已经长得像你太爷一样高咯。”

她显然把朱阳错当成了她的孙儿。朱阳虽然对长辈如此亲昵有些不习惯，但还是照她的指示找到了房间角落的五斗橱。橱子最底下的抽屉是一套老式的花棉袄，先生刚说完她干嘛把她年轻时的衣服拿出来，没想到棉袄中裹着一张照片。

“这就是我老汉儿，我老汉儿可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嘞。”

照片上是她小时候的黑白全家福，还是个孩子的她坐在爸爸的怀里。抱着她的男人年轻帅气，更重要是眉宇中透漏着一股格外的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