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拥挤的房间里激起无声的巨浪。
“吾,乃西楚霸王,项羽。”
裴寂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窗外的城市噪音似乎被瞬间调低,只剩下血液冲上耳膜的嗡鸣。他看着那个自称项羽的男人,男人也回望着他,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疯狂,只有一种沉静如渊的、近乎残酷的坦然。
荒谬。
这是裴寂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比父亲牺牲的真相更荒谬,比十七岁那场改变人生的意外更荒谬。
穿越时空?两千多年前的古人站在自己堆满破烂的客厅里?这该是精神病院的剧本,或者他直播间里某个脑洞大开的粉丝投稿。
可那双眼睛。那双重瞳里承载的东西,太重了。那不是能演出来的。那里面有乌江的寒气,有垓下的悲歌,有一种与这个精致、高效、规则林立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原始的磅礴与悲怆。
裴寂云张了张嘴,想笑,想用他惯常的戏谑把这荒谬砸碎。但他扯了扯嘴角,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桌上那片锈蚀的箭镞和那只青铜爵上。如果……如果这男人说的是真的,那这两件东西,就不再是“有故事的破烂”,而是……历史的碎片,带着眼前这个人曾经的体温和硝烟。
他沉默地跛行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杯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一点那莫名的燥热。
“西楚霸王……”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有些发飘,“项羽……三十岁,自刎于乌江。”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从历史书上读来的、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实。
“然也。”项羽的回答简单而肯定。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座山,承受着裴寂云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
“那你……”裴寂云转过头,再次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无法说出“穿越”这个词,这太超现实了。
项羽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回忆一个极其混乱痛苦的片段。
“乌江水寒……意识沉沦。再醒时,已在此……钢铁丛林。”
他的描述极其简略,带着一种不愿多谈的晦涩。那过程显然并非愉悦的旅程,更像是某种酷刑后的残骸被随意丢弃。
裴寂云不再追问。他理解那种不愿触碰核心伤痛的感觉。就像他从不对外人细说父亲的死,和腿伤的来源。
房间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一个是被时代遗弃的古典英雄,一个是在现代废墟中挣扎的残兵。时间仿佛在他们之间扭曲,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与外界隔绝的气泡。
最终,是裴寂云先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那些已经码放好的纸箱:“活儿还没干完。”他的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平淡,尽管内心依旧波澜起伏。
项羽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继续沉默地搬运。只是这一次,裴寂云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带上了历史的滤镜。那不再是单纯的力气大,那是能扛鼎、能举旗、能在万军从中冲杀的力量。那警惕的眼神,也不再是普通人的谨慎,而是统帅千军万马时养成的、对危险的直觉。
荒谬感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开始在他心底滋生。
下午,收废品的人来了。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开着一辆冒着黑烟的三轮车。他看着门口码放得如同军资一样整齐的纸箱,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开门的裴寂云,以及他身后那个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男人。
“裴老板,这……你朋友?”收废品的试探着问,眼神在项羽身上逡巡,带着一丝本能的忌惮。
“嗯,远房亲戚,来帮忙的。”裴寂云面不改色地扯谎,跛着脚让开位置,“东西在这儿,你清点一下。”
项羽站在裴寂云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收废品的和那辆发出怪响的三轮“铁兽”。他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形的存在感,让收废品的动作都快了几分,讨价还价的声音也低了不少。
交易完成,看着三轮车冒着烟离开,裴寂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轻轻吐了口气。他看向项羽,忽然问:“饿了么?”
项羽看着他,似乎没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我是问,你肚子饿不饿?”裴寂云解释,“我这里没什么吃的了,得叫外卖。”他拿起手机,晃了晃。
项羽理解了“饿”的意思,点了点头。
裴寂云熟练地在手机上操作着。
“地锅鸡,吃吗?本地的……算是特色。”他想着,或许该让这位“古人”尝尝本地风味。
项羽无可无不可。
等待外卖的时间里,两人依旧没什么交流。裴寂云坐在电脑前,处理着网店的订单,但效率明显不高,眼神时不时会飘向坐在墙角空地、闭目眼神的项羽。
他在消化这个惊天的事实。一个霸王,在他的“废墟”里。这比他收过的任何一件“破烂”都更离奇,更沉重。
外卖很快到了。裴寂云下楼取上来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塑料袋。他把里面的不锈钢锅仔拿出来,放在工作台一个隔热垫上。掀开盖子,浓郁的酱香、鸡肉的香味和面饼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
裴寂云递给他一副一次性碗筷。
“尝尝吧,我的……项王。”最后那个称呼,他叫得有些生涩,但不再带有昨晚那种纯粹的调侃。
项羽学着裴寂云的样子,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似乎在仔细分辨这陌生的味道。酱料的咸香,辣椒的辛辣,鸡肉的软烂,混合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复杂的调味。
“如何?”裴寂云问,自己也夹了一块。
“滋味甚重。”项羽评价道,又夹起一块贴在锅边、吸饱了汤汁的喝饼,“此饼,甚佳。”他似乎对这种面食更感兴趣。
裴寂云看着他用那双惯于持握兵刃、布满老茧的手,有些笨拙却又稳当地使用着一次性筷子,吃着二十一世纪的外卖地锅鸡,这一幕充满了超现实的怪异感,却又奇异地和谐。
“这东西,”裴寂云用筷子指了指锅边的喝饼,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这诡异的安静,“像不像你们那时候,士兵们死死扒住城墙不放的样子?”
项羽闻言,停下筷子,认真地看了看那紧贴锅沿、边缘焦脆的喝饼,然后点了点头,用一种纯粹军事化的口吻回答:“若以此法守城,此饼可充十日之粮,坚忍远超寻常军粮。”
裴寂云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这回答,太项羽了。
笑声过后,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再次亮起,透过窗户,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裴寂云收拾着外卖盒子,忽然说:“你……没地方去吧?”
项羽看着他,没有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裴寂云把垃圾袋系好,放在门口,然后跛着脚走到沙发旁,拿起那条旧毛毯,又扔给了项羽。
“暂时……先这样吧。”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荒谬”的接纳。
“此地,”项羽接过毛毯,忽然开口,目光扫过这间拥挤的“废墟”,“虽杂乱,却可栖身。谢过。”
这是裴寂云第一次听到他明确地道谢。很简短,很直接,像他的为人。
裴寂云摆了摆手,没说什么。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巷口那盏依旧明明灭灭的路灯,和远处“凯撒宫”不变的奢靡霓虹。
一个来自两千年前的亡魂,一个拖着残腿的现代废墟主。在这座古老又崭新的城市里,在这间堆满了时间遗骸的屋子里,他们之间那条巨大的时空鸿沟,似乎被一条极其纤细、却又异常坚韧的线,轻轻地、试探性地连接了起来。
这条线,名叫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