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黑,而且窄。那男人跟在裴寂云身后,几乎堵死了所有的光。他的脚步很重,带着一种迟疑,仿佛每一步都在试探这陌生世界的坚实程度。
裴寂云跛着脚,拐杖点在老旧的木楼梯上,发出“笃、笃”的规律声响,像在为这沉默的行进打拍子。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具躯体散发出的热量,还有浓重的、被雨水浸泡过的尘土味,混杂着一种……类似铁锈和汗水的、原始的气息。这味道和他屋里的旧物霉味、古龙水味截然不同。
打开房门,屋内的景象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拥挤和混乱。裴寂云摸索着按下了墙上的开关,一盏旧台灯在工作台上亮起,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刚好照亮桌面上那堆杂物和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随便坐,如果找得到地方的话。”裴寂云把湿漉漉的拐杖靠在桌边,自己先挪到一张看起来还算稳固的旧扶手椅上坐下,轻轻揉了揉发痛的左膝。
男人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房间——
堆到天花板的书籍杂志,形状古怪的金属残骸,蒙尘的玻璃器皿,还有墙上贴着的几张意义不明的老旧海报。他的眉头紧紧锁着,那双重瞳里的困惑和警惕几乎要满溢出来。这地方比他刚才所在的“钢铁丛林”更加怪异,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塞满了文明残渣的洞穴。
他终于迈步走了进来,动作有些僵硬。他高大的身躯在这堆满杂物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局促,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碰倒什么。他避开了地上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式收音机外壳的东西,目光最终落在了工作台一角,一个灰扑扑的、布满绿锈的青铜物件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青铜爵,三足,带流和尾,器型古拙,是裴寂云前几天刚从一个小贩手里按废铜价收来的,以为是仿品,还没来得及清理。
男人的视线在那青铜爵上停留了几秒。他的眼神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里面翻涌的暴烈情绪似乎平复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辨认。
裴寂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怎么?认识?”他语气随意,像是在问一件普通的日用品。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用他那布满了厚茧、骨节粗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青铜爵表面的锈迹。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体型和气质完全不符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敬畏。那粗糙的手指摩挲在冰冷的青铜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然后,他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裴寂云,带着审视:“此乃……酒器。”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暴戾。
“嗯,喝酒的杯子。”裴寂云点点头,从桌上的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却没点,“看来你没白在片场待。”他试图用玩笑来化解这过分凝重的气氛,但效果似乎不大。
男人的注意力又转向了裴寂云靠在桌边的那根拐杖。
花花绿绿的贴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有些滑稽。
“汝之……杖?”他问,语气里带着纯粹的不解。在他认知里,杖,或为长者所持,或为权柄象征,或为助行之物,但绝不该是这般……儿戏的模样。
裴寂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左边嘴角歪得更高了些:“这个?我的陆地冲浪板。”
他拿起拐杖,随意地在手里转了个圈,“路不平的时候,全靠它保持平衡。”
男人沉默地看着他,又看看他的左腿,似乎在进行某种艰难的联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不带任何同情或怜悯的语气说:
“足跛,可习骑射,亦可为阵师。”
裴寂云点烟的动作顿住了。
他听过太多关于他腿的话。同情、惋惜、好奇,甚至还有隐藏不住的厌恶。他都用笑话和自嘲挡了回去。他自称“地不平”,说自己是“人体路况监测仪”。他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剥夺别人伤害或怜悯他的权力。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种纯粹军事化的、提供解决方案的态度来对待他的残疾。仿佛这不是一个悲剧,只是一个需要克服的战术劣势。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一直包裹在身上的、那层厚厚的、名为玩笑的铠甲,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没有破裂,却传来一声空洞的回响。
他深吸了一口烟,让烟雾缓缓溢出唇角,遮住了自己脸上可能出现的细微表情。
“骑射?阵师?”他嗤笑一声,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戏谑,“呃,这位……将军?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讲究的是脑力劳动,比如我,在文明的垃圾堆里淘金。”
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试图把话题拉回他熟悉的轨道。
男人似乎没完全听懂,但他捕捉到了“将军”这个词。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锐利地看向裴寂云:“汝知吾?”
裴寂云摊了摊手:“我什么都不知道。看你这样子,猜的。毕竟,我们徐州,别的不多,就项羽的故事多。”
他指了指窗外雨幕中戏马台的大致方向,“那边,戏马台,传说就是那位项羽将军阅兵的地方。你这身打扮,这气场,cosplay得挺投入啊。”
他故意说得轻松,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
这男人的出现方式,他的体格,他的眼神,他对待青铜爵的态度,还有那句“足跛,可习骑射”……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旧和真实感。但这太荒谬了。
穿越?那是小说里的事。
男人顺着裴寂云指的方向望去,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屋内的沉默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裴寂云掐灭了烟,站起身,跛着脚走向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
“喝点什么?不过我这里只有水和……嗯,还有一些度数不高的啤酒。”他想起对方刚才提到“酒器”,补充道,“没有古代的那种酒。”
男人看着他行动不便的背影,又看了看这间堆满“文明残渣”的屋子,最后目光落回裴寂云脸上,那深邃的重瞳里,愤怒和迷茫似乎被一种极度的疲惫暂时取代。
“水即可。”他说。
裴寂云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男人面前的桌子上——那里刚好有一小块空地。男人没有坐,只是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拿起水杯,没有立刻喝,而是仔细看了看那透明的玻璃杯,以及里面清澈的液体,然后才仰头,一饮而尽。喝水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行伍之人的习惯。
裴寂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他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发出“咯哒”一声轻响。
“所以,”裴寂云开口,语气依旧随意,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接下来什么打算?回你的片场?”
男人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这个光怪陆离的房间,最后定格在裴寂云那双带着戏谑和疲惫的眼睛上。窗外,“凯撒宫”的霓虹灯光透过雨雾,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他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久到裴寂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沙哑与重量:
“吾……无处可去。”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这间“废墟”的沉寂之中。
裴寂云看着他,看着这个如同被错误投递到现代的青铜器般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与庞大身躯极不相称的、一无所有的茫然。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七岁那年,在医院醒来,得知左腿再也无法奔跑时的感觉。也是一种无处可去的感觉。前路仿佛被瞬间斩断,剩下的,只有一片需要拖着残破身躯艰难跋涉的荒原。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巧了,”他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这儿,专门收留‘无处可去’的东西,和人。”
他指了指沙发旁边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那儿,暂时归你。不过,房租得用劳动抵。明天,帮我打包几个快递。”
他没有问男人的名字,也没有追问他的来历。有些界限,他习惯性地不去跨越。就像他从不对外人提起父亲真正的死因。
男人顺着裴寂云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空荡荡,只有地板。他又看向裴寂云,似乎在判断这句话里的真实意图。
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块空地,像放下什么重担一样,直接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极度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裴寂云看着他迅速陷入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呼吸变得沉长。他跛着脚,从卧室里拿出一条旧毛毯,扔了过去。毛毯落在男人身上,他没有任何反应。
裴寂云关掉了台灯,只留下厨房一盏小夜灯微弱的光源。屋内重新陷入昏暗,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两个男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一个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迷离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靠墙坐在地上,像一头暂时收起利爪、舔舐伤口的困兽,梦魇里或许还是两千年前的沙场和乌江的寒水。
这座名为“人间废弃物回收中心”的废墟,今夜,迎来了它最古老、也最沉重的一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