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峰。
乌昊殿。
初夏的庭院里,树叶茂蕤,月色如水,银白蟾光倾撒了一地。
夜色深沉,只听得幽幽蝉鸣。
卫羽端了一些疗伤灵药,从朱红色长廊另一头走来。
他行至一扇厚重典雅的房门前,微微侧身,轻轻用手肘顶开门扉,生怕发出一丝响动,惊扰了屋内的人。
屋内,霍渊双膝跪地,上半身趴在床边,望着床上,轻轻给金非池掖了掖被角。
金非池平躺在床上,胸口缠着厚厚绷带,剑伤洇出红血,正昏睡的深沉,一动不动。
卫羽轻轻将药放在架子上,低声说道,“少主,休息一会吧,你十几天没合眼了。”
霍渊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疲惫,仍是摇摇头,不肯离开。
金非池在万剑门的飞舟上,不顾一切的为霍渊挡了一剑。
萧祺插在金非池胸口的那把剑,淬有毒火,不断腐蚀着他的伤口。
霍渊用尽了最贵的灵药,才将金非池堪堪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眼下,他又没日没夜趴在床边悉心照顾,已经十几天了。
卫羽见劝不动霍渊,只得无奈叹了口气,先行告退,临走时轻轻关上了房门。
良久,霍渊缓缓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金非池的脸庞,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碰一件稀世珍宝。
那玉雕般面容完美无瑕,樱桃似的嘴唇柔软水嫩,一生气便会嘟起来,模样可爱得要死。
多少年了,霍渊都看不够,反而越看越痴迷,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就在此时,金非池秀眉微微蹙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惺忪的看着周身。
霍渊一喜,“小池,你醒了?”
金非池恍恍惚惚的点点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哥哥……”
霍渊赶忙起身走向桌边,“我给你倒点水。”
“不……”金非池伸手去拉霍渊衣袖,却因胸前伤口撕扯,一阵剧痛袭来,忍不住惨叫一声往下倒去。
霍渊赶忙扶住他,将他慢慢放平,“你伤口太深,不要乱动。”
金非池紧紧攥着霍渊的手,眼中满是依赖与害怕,“哥哥,别走。”
霍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沉声说道,“我不走,我陪着你。”
金非池缓缓扫视了一圈四周,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霍渊目光柔和的看着他,回答道,“十几天吧。”
金非池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怅然,“噢,我做了好多梦,很可怕。”
霍渊回忆起这些天的情景,说道,“嗯,有时候你轻轻的哭,嘴里一直喊着,霍渊哥哥,霍渊哥哥。”
言罢,霍渊宠溺地一笑,将金非池的额间长发一点点抚顺。
金非池只望着霍渊,眼珠一转不转,生怕霍渊不在了,喃喃说道,“我梦见你走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很害怕。”
霍渊嘴角上扬,揶揄调侃道,“你不梦你那个年糕哥哥啦?”
金非池无奈淡淡一笑,“我也有好一阵子没有梦见年糕哥哥了,我都已经完全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霍渊垂下眼帘,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幽幽说道,“或许哪天你也会把我忘记罢。”
金非池急忙拉住他的手,坚定恳切道,“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话刚脱口而出,他又立马感觉不对劲,“呸,这话好不吉利。不管如何,我们一定都会好好活下去,永远在一起。”
霍渊一笑,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头,“借你吉言罢。”
金非池目光望向窗外沉沉夜色,陷入回忆之中,“我小的时候,在灵草园天天盼着你来,想见你。因为见到你,就可以学剑了,还有好吃的好玩的,那时候真的开心极了。后来去了竞秀峰,我还是天天想见你。见到你,你又可以陪着我带着我出去看新鲜事了。有些地方我一个人不敢去,又很想去,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就敢去了。”
霍渊轻轻说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一天见不到你,心里就空落落的。”
金非池握着霍渊的手,说道,“你知道吗?我从前最难过最害怕的时候,就只会一心想找娘亲。现在,我只想找你。”
霍渊无奈,“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当你爹。”
“不是那个意思,”金非池抓着霍渊的手道,“哥哥你上来,我想你抱着我。”
这轻轻软软的声音,带着无尽的依赖,让人无法抵御。
霍渊心跳陡然加快了。
他自小性格冷倔,不甘人下,固执起来,天王老子来了也指挥不动他,就连他最怕的亲爹霍天罡都管不了。
可霍渊每一面对金非池,便昏了头般的百依百顺。
在他心目中,金非池一向若神明般绝美不可方物。
试问神明的旨意,谁敢不从呢?
霍渊强按捺住心下的激动,只觉得胸腔里心擂鼓咚咚的跳动,几乎要跳出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跨过金非池身体,躺在床里侧。
然后,他靠在棉被上,将金非池慢慢抱起,让他躺在自己怀里。
霍渊身材高大,胸膛结实而温暖。
金非池趴卧在霍渊怀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心和舒适。
他拉过霍渊的双手,环在自己身上,而后两人十指相扣,握在了一起。
窗户半开着,外面蝉鸣阵阵。夏夜清凉,一阵微风轻轻吹过,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金非池清秀至极的脸庞上,柔和梦幻。
两人就这样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和漫天繁星,静静的感受着彼此。
金非池摩挲着霍渊的手。
霍渊的手宽大修长,关节硬实。长年累月的练功,练出一手粗糙的茧子,充满了男人味。
细看之下,霍渊的手心手背隐隐透着一缕缕纹路,纹路呈暗红色,从手指尖一直沿着手臂蔓延,已经生长到了臂弯处。
两只手皆是如此。
金非池记忆中,霍渊手上是并无这样东西的。
他疑惑的抬头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怎么从前没有?”
霍渊沉默了片刻,神色平静,缓缓答道,“是炎阳煞体一刻不停的灼伤我经脉,留下的烧伤,这些日子严重了很多,加速发展了。”
“痛吗?”金非池心疼的摸着霍渊的手,眼中满是难过。
“痛的,很痛,无时不刻都在痛。”霍渊老实说道。
金非池眼睛湿润了起来,他一点点抚摸着霍渊的那些灼伤痕迹,好像这样也能一并感受分担痛苦。
霍渊继续平静地说道,“当这些红色的线,蔓延到心脏,我便会爆体而亡。”
“啊!”金非池惊讶的叫道,回过头,一脸焦急的看着霍渊。
霍渊沉默着,脸色沉静如水,好像这些事与他无关。
从前,金非池认为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可如今才明白,他起码还有很长的生命,充满希望的未来。
而霍渊呢?
霍渊从一出生起便每天都在计算死亡倒计时。
十九年了,霍渊每一天都在想什么呢?
如果知道自己某年某月某日一定会死,自己又怎样做呢?
认识这么久,霍渊从来没有和他讲过这些。
霍渊总是在自己面前伪装的很强大,永远坚不可摧。
可这强势的外壳下,竟深深隐藏着这般绝望与痛苦。
“对不起,哥哥……”金非池潸然泪下,“我一直说要好好报答你,却没能寻找方法治好你。”
“这不是你能解决的。”霍渊轻轻摸了摸金非池的头。
一听霍渊安慰,金非池哭的更难过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环抱住霍渊的腰,紧紧的扒着他的胸膛,生怕他突然就不见了。
明明是霍渊要死了,应该由他来安慰霍渊的。
结果反过来,倒是让霍渊安慰了他一晚上。
金非池越想越难受,把头深埋在霍渊怀里,抽泣个不停。
“哥哥,哥哥……”金非池不断的哭着,他抬起头,忍着剑伤,努力的支起身体,一脸认真的看着霍渊。
霍渊静静的不发一语,双手稳稳地扶着他,还在生怕他不小心扯到伤口。
金非池用手轻轻拂开霍渊眉间的头发,看着他英气十足的脸,摸着他剑眉上的刀疤,一字一句的说道,“哥哥,我发誓此生一定要治好你,哪怕一命换一命!”
“好了好了,快别胡说……”霍渊大惊,赶紧去捂他的嘴。
金非池这番话,让霍渊冥冥之中有种恐慌,生怕一语成谶。
毕竟霍渊要想活下去,只有拿金非池做炉鼎。
可代价,便是金非池被抽干精元,根基全毁。后果之悲惨,轻则终生与修道再无缘,重则殃及性命。
两人命运自出生起,便是你死我亡,绝无第二种可能!
金非池沉默了良久,轻声说道,“哥哥,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做你的恋人吗,我现在就答应你。”
霍渊皱起眉头,“我不要!”
金非池疑惑道,“为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悲伤又甜蜜的气氛。
明明是渴望已久的承诺,如今送到眼前,却又令人窒息难过,无法接受。
霍渊沉默良久,喉结上下滚动,最终还是说出口,“你这是同情我是一个快死的人而已,你可怜我,施舍我,只会让我更加难受,你明白吗?”
金非池一心追求剑道,心思单纯,不通情事,只懵懵懂懂抱着霍渊厚实又富有弹性的胸膛,微微皱眉认真思考,却左右想不通他话中的含义,最后抬起头,望着霍渊,认真说道,“哥哥,我要对你好,我一定会努力喜欢上你的。”
银白色的月光倾撒进屋,充盈着整个房间朦胧美丽。
月色下,金非池白玉般脸颊尚带着一点婴儿肥,圆圆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纯洁可爱又无辜,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儿,让人忍俊不禁。
霍渊一时语窒,无奈苦笑,“你还是去努力练你的剑吧。”
金非池更加认真地辩解,“我说到做到,我金非池最讲义气了!”
“感情不是凭着一腔义气就能有的,”霍渊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说道,“其实,我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些,而且这段日子我也反思了很多。”
金非池瞪着两只大眼睛,疑惑地问,“怎么了?”
霍渊道,“既然爱一个人,便要尊重他,信任他。今后,我不会再拴着你了。”
金非池不知所措了起来,又被霍渊说得云里雾罩,摸不着头脑了。
霍渊低下头,平静地看着金非池的双眼,认真说道,“今后,你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吧,我不再干涉。”
金非池对这些繁杂情事想不明白,也难以应对,只是紧紧抱着霍渊沉默不语。
霍渊慢慢扶着金非池,让他躺在自己臂弯里,然后指着窗外那漫天繁星,说道,“小池,看,星星多美啊。”
金非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夜幕下的星河,星星晶莹闪亮。
霍渊微微笑着,说道,“等有一天,我死了,就去变成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星。等你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我。我一眨眼睛,那便是我也想你了。”
“不要。”金非池拼命的抓住霍渊,反复抱得紧了又紧,好像他随时随刻要离开一样,用尽力气将他留住。
霍渊摸摸他的头,说道,“等我死了,你就再找个对你好的哥哥,一样的陪你说话,陪着你玩……”
“我不要,我只要你,只有你对我最好,没有别人了。”金非池气得直锤霍渊。
霍渊无奈的握住他的手,“好,好……”
“我只要你。”金非池抱住霍渊不撒手,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他就这样抱着霍渊,哭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哭了个天昏地暗。
霍渊只得不停安慰着,无奈地陪着他胡闹,眼中满是宠溺和无奈。
最后,夜深了。
“睡吧。”霍渊说道。
金非池把头埋在霍渊怀里,小声嘟囔道,“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我才睡。”
平日里,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的时候,每当金非池心烦睡不着,霍渊便会将下山时听到的一些坊间趣闻讲给他听。
有些有趣的故事金非池很喜欢,总是听不腻,他便会缠着霍渊翻来覆去的讲。霍渊也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地说给他听。
有时候,半夜金非池噩梦惊醒,心里恐惧难受,就会翻身去钻霍渊怀里。
霍渊也总是惺忪朦胧地抱着金非池,耐心地低声给他讲着故事,哄他慢慢睡着。
神奇的是,无论金非池心里多么烦躁,只要一听着霍渊低沉浑厚的声音,心里就立刻温暖安静了下来,很快便能沉沉入睡。
这回,霍渊望着天边闪烁明灭的星光,握着金非池的手,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会儿,说道,“今天就给你讲个新的故事罢,你没听过的。”
金非池眼睛闪亮,好奇问,“好,什么新故事呀。”
霍渊道,“一个大灰狼的故事。”
金非池问道,“大灰狼?它怎么了?”
霍渊便开始讲,“从前,有一只大灰狼,抓到了只兔子。可是,这兔子又瘦又小,没多少肉,根本填不饱肚子。狼觉得吃了不划算,就只好先养着它,想着养大养肥了再把它吃掉。于是呢,大灰狼每天给兔子喂最好的草,吃最好的胡萝卜,一天天盼着它长大。到最后,兔子终于长大了。可这时,狼却怎么也吃不了那个兔子了。”
金非池奇怪的问道,“为什么狼吃不了那个兔子?它不是养了好久,就为了吃掉那只兔子吗?”
霍渊看着夜空,幽幽的说道,“他对兔子有了感情,舍不得下口了。”
金非池道,“那可以吃羊,或者其他的……”
霍渊说道,“不行,就假若世上只剩下这一只兔子。如果不吃兔子,狼便会活活饿死。可如果吃掉兔子,兔子便会死。狼和兔子只能存活一个。那你说,这狼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金非池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一个解决办法,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题。
最后,他只得无奈说道,“这真的太煎熬了,我实在想不出来。那最后怎么样了,狼到底吃没吃兔子呢?”
霍渊坏坏地笑道,“你想知道答案,就亲我一口。”
话音未落,他胸前挨了金非池一拳。
金非池气鼓鼓道,“快说。”
霍渊笑着,继续讲道,“最后,狼没有吃兔子。它在饿死前,把兔子叫到跟前,告诉它……”
说到这里,霍渊声音变得低沉,话语停住,一时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金非池催促道,“告诉它什么,快说呀。”
霍渊将金非池抱紧了一些,靠近金非池耳边,用很轻,很轻的话说道,
“狼对兔子说,我舍不得吃你,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金非池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不发一语。
只霍渊继续说道,“狼说,虽然我将来有一天不在这个世上了,但其实我并没死,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那便是我对你的爱。我对你的爱会永远在,永远永远的陪着你。”
金非池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窗外,喃喃说道,“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听着好难过,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狼呢……”
霍渊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两人不言不语,在黑暗中沉默着。不多时,金非池伤势未愈,身子孱弱,很快便沉沉睡去,显是累极了。
霍渊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眼底蕴藏着浓郁的情意。
看着熟睡的金非池,霍渊轻轻的说道,“小池,我爱你。”
“……虽然我此生如萤火匆匆,却幸而有你,谢谢你,让我喜欢你这么久。”
“……纵使山河湖海化成齑尘,三千世界归于沉寂。”
“……小池,我对你的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