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窗外一阵清脆的鸟鸣,伴随着小巷子里小贩的几声吆喝,金非池醒了过来。
他刚要动,便被按住,头上传来霍渊的声音,“你睡了好几天,身体还弱,再歇会。”
金非池没有说话,一脸凝重,执意起身。
他坐在床边,脸上表情阴晴变幻不定。
霍渊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怎么了……”
“啪!”
金非池循着声音,猛地飞起一掌,狠狠扇在了霍渊的脸上。
这一掌用足了十成力气,扇得霍渊嘴角裂伤,流下一道血来。
霍渊捂着脸,心虚起来,低声试探问道,“你,你都想起来了。”
金非池一句话也不说,一脸悲愤着,向前摸索到门框,然后往外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身后,霍渊一把抱住他,跌跌撞撞得往地上直跪,惊慌失措地哀求着,“小池,对不起,我是畜牲,我该死,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认,求你别离开我……”
金非池眼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泪珠滑落,红唇颤抖,“你真是丧尽天良!我恨你……”
他心中涌动着万般情绪。
满腔愤怒恼恨,悲喜交加,羞耻无措,疯狂撕扯着他身体每一个角落。
一切都混乱至极。
霍渊对他做过的那些混账事,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
自己在懵懂中对霍渊表白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也让自己接受不了。
此时,他对霍渊说不清是爱是恨,是羞是恼……
他害怕得很,一心想逃避,不知怎样面对这层纷乱的一切。
金非池挣扎着,冷冷喝道,“放开!”
他神色凛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让霍渊不由得松开了手。
紧接着,金非池跌跌撞撞的滚下了楼,一路摸索奔逃,撞翻了小二的饭菜,推倒了墙角的花瓶,周围稀里哗啦所有盆碗摔了一地。
店家出来嗔怪责骂,“哪个不长眼的……”
金非池忙不迭的道歉,摸向身上,没有一块灵石。
一个大手抓住店家的脸,“闭嘴。”
店家透过手指缝望见对方身躯高大,面目冷峻,左眉长疤下的目光凶冷骇人。
瞬间,一股刀割般的刺痛在融化他的脸。
店家连忙道歉,“饶命饶命,小的错了……”
霍渊拿出一包灵石塞在他嘴里,算赔了钱解了围。
这时,金非池已快步离去,霍渊急忙跟上。
金非池看不见,只胡乱沿着街边茫然跑着,摸到护城河旁,顿了顿,满脸泪珠挂着生无可恋的神情,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顺流而下。
很快,一团漆黑的煞气将他从水中捞起,煞气奔涌到城外密林里一处巨石上,结现出一个高大黑衣男人,正是霍渊。
霍渊横抱着金非池,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催干他的衣服,然后将他抱在怀里,紧紧依偎在了一起。
夜色深了。
篝火燃气,干柴声噼啪作响,炽热火苗跃动。
金非池显是哭得累了,已疲惫至极,在霍渊怀里睡得深沉。他纤长睫毛下,面容宛若美玉,此时,才显出一丝憨态,毫不设防。
霍渊低头望着他那秾丽的容颜,不禁陷入深深回忆中。
小时候,霍渊一个人常在天墉峰议事殿旁的小花园里练剑。
父亲一忙起来,经常见头不见尾,每天与长老们在隔壁议事厅整天谈事,一天谈到晚。
他还记得,十岁那年,见到金非池的第一眼,就惊呆了。
金非池圆圆嫩嫩的小脸莹白如玉,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晶莹透亮,秀气的樱桃小嘴微微嘟着,模样好看极了。
尤其是他扶着月牙门,偷偷得看自己练剑,那一脸怯怯的神情,漂亮惑人的很。
霍渊当时差点一头从白玉栏杆栽到鱼池里。
他心跳得如擂鼓一般,禁不住得想跟那孩子说说话,亲近亲近。
可他又觉得这想法羞耻,不好意思。
他堂堂凌霄宗少主,干嘛低声下气的主动贱兮兮的找对方说话呢。
看那孩子,这么弱不禁风,吓吓他,让他哭着瘫自己怀里,一定有意思的很……
他就向金非池狠狠扔了一剑,想把他弄哭。
金非池一哭,霍渊就如猛兽吻到血腥味,激得浑身血液四下乱窜,心跳若擂鼓,两眼放光,兴奋得发狂。
他只觉得这孩子生的好看,神仙一般。尤其是一哭起来,疯狂撩拨他的情绪,惹的他心跳加速,带给他一股前所未有的美妙甜蜜的感觉。
再后来,他又夜夜品味这滋味,朝思暮想着这个小神仙弟弟。
好想再把他弄哭啊,太可爱了……
他苦苦等着,只期盼赶紧长大。就这样,他一直磨到父亲终于同意给了他一块通行令牌,才连滚带爬奔去落霞峰,激动地心跳若狂。
终于可以再次去见那可爱的小弟弟了。
可来到院门口,他又感觉羞涩,止步不前。
绝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那样太掉价了!
于是,他便每天早晨都偷偷躲在院内的树上,看金非池凌晨练剑。
那时,霍渊正是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一看到金非池那白皙干净的侧颜,尤其练剑时认真的模样,便总能痴痴的看上半晌,心跳快得要命。
最后,他发现金非池来来回回只会那一招流云刺。
他很想跳下树,一下子搂住金非池亲两口,告诉他,哥哥教你。
可他又强忍住了,老子是堂堂凌霄宗少主……
他就每天在金非池经常出没的地方等着他,故意指出他的错误,然后,不动声色的接近他。
那是第一次摸他的手,搂了他的小细腰。
回去当天晚上,霍渊就第一次做那个梦了。第二天早起,便红着脸,狼狈地洗裤子。
再后来,便是日思夜想,天天忍不住见面。
只要看到金非池,他一天的心情就是好的。只要一天没见到,他就烦躁不安,觉得活着没意义。
结果后来有一次,金非池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不理不睬,不愿再见自己。
这可把霍渊急坏了。他那一次死缠烂打,抱着金非池闹了好久。
再后来,慢慢的,他每次见到金非池就回回血液下涌,左遮右挡,难堪不已,每练一会剑便得跑一边平息冷静一会。
金非池剑用得好,性格温和,又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更让霍渊离不开他。
后边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事,包括金非池爬了一夜的雪路,来天墉峰找他,去雪境峰给他送灵草糕和手炉。
包括萧祺刺向他时,金非池为他挡的那一剑。
包括玄穹剑阁中,金非池冒死为他寻找仙清丹。
还包括应龙神冢里,金非池心甘情愿以命相搏,连死都不怕,硬是为自己去抢玄天龙吟剑。
金非池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这样一个心思纯正、重情重义的男儿,谁能不爱?
……
时光流转,回到现在。
金非池已经歇斯底里疯了一个月了。
这段时间,他寻死觅活,不停寻找发泄痛苦的方法,眼泪已经哭干流不出一滴了。
每次只有折腾到极端疲惫后,他才能安静下来沉沉睡去,暂时忘却霍渊给他造成的伤害痛苦。
醒来后,金非池仍是无法面对一切,继续扯着头发四处乱撞,一遍遍地跳河里拼命清洗自己,直搓得皮肤红肿破烂,再哭晕过去,如此循环往复。
每当霍渊一接近他时,他便害怕得浑身发抖,哭喊着连滚带爬地逃跑,崩溃地不成人样。
霍渊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安抚他。只得躲在暗处,揪心的很,懊悔不已,又无可奈何。
一直折腾了一个月,金非池情绪渐渐发泄空了,终于能一点点平静下来了。
突然,他一天醒来后,变得异常平静,不再一睁眼便发狂了。
然后,他竟开始原地打坐,吐纳气息,修炼了起来。
金非池修为恢复得很快,突破了筑基期后,双目也能视物了。
他看着四周,脸色平静,整理了衣衫,从储物袋取出玄天龙吟剑。
长剑在手,金非池浑身气势一下子变得凌厉凛然,像换了个人一般。
他轻抚长剑,思忖良久,然后慢慢走到悬崖边,只见眼前群山万里,青峦叠翠,晴空朗日。
金非池望着远方,深吸一口气,思绪万千。
刚恢复记忆时,他感觉霍渊夺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天都塌了。
那一刻,他只觉得霍渊真是坏得要命,可恨透顶,令人厌恶至极,杀了他的心都有。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的。何况……他心里也明白得很,只因各种阴差阳错,霍渊在当时的处境下,一错再错,也是迫不得已。
自己还有未竟之志,还未手刃仇人,若再自暴自弃自我沉沦,只会沦为一个懦夫。还有很多的事要做,不能停步啊……
至于霍渊……
金非池深吸一口气,“霍渊,你出来。”
身后,一团黑雾立刻显现,化作一个高大身躯。
霍渊受宠若惊地站着,小心翼翼地低头望着金非池,生怕惊了这精致美丽的鸟儿。
金非池缓缓睁开眼,望着天际,说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
言罢,金非池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身影。
霍渊一惊,急忙跟上,“小池。”
他一边追着,一边在身后苦苦哀求,就差跪下了,“我错了,小池,你不要不理我,你怎样惩罚我都可以……”
金非池不理不睬。
他无论行到哪里,霍渊都像条大狗一样巴巴地跟在后面,想接近又不敢,生怕金非池恼火。
二人就这样行了一路,遇到城镇了,便一前一后落脚休息。金非池白天修炼,晚上打坐,从不理睬霍渊,只当他作空气一般。
不久后,金非池打探到了一个消息,祁寒君还活着。
抢婚那日,祁寒君受了霍渊一掌,命在旦夕。玄衡子耗尽了毕生修为,才堪堪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虽然一万个不愿意面对祁寒君,但自己眼下毕竟与他是道侣身份,一定要亲手断掉这段孽缘才行。
就这样,金非池一直向飞到了玄冰神宗附近。
霍渊神色再次紧张起来,“小池,你真要回去祁寒君身边?”
金非池没有说话,继续向前飞行。
霍渊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金非池的手,将他拦截下地,按抱在怀中,满脸焦急,手足无措。他既害怕金非池生气,又更怕他离开自己,一时之间,眼眶都急红了,恨不得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金非池看,“小池,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金非池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冷冷道,“让开。”
霍渊只是不肯,死死抱住他,目光阴沉起来,连语气也不由自主染上了一层狠戾,“我这就把你关起来,让你见不到任何人……”
“啪!”
金非池猛的挥手一扇,重重打在霍渊脸上,“放开!”
霍渊一把紧紧抱住他,“我俩都当你夫君,可以吗?”
“不行!”金非池气得天旋地转。
“他做大,我做小,还不成吗?”霍渊委屈巴巴的说道。
“简直胡闹!”
“我偷偷跟你见面,绝不打扰你们,总行了吧……”
“荒谬!”
“小池,我真的错了,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能不要我。”
“放开我啊,走开……”
“……”
两个人纠缠不清许久,霍渊一脸不忍之色,抱着金非池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艰难地一点点松开手指,泄了一身霸道蛮横的气息,“啪”地一下双膝重重跪地,垂头丧气地低声道,“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以后就偷偷看着你,看着你就好……”
“我讨厌你!”金非池头也不回祭出长剑,继续要向前行去。
只听得霍渊在背后幽幽地说,“小池,你回去他身边了,我也照样爱你疼你,一辈子等着你。”
金非池胸口一窒,祭剑的手停顿了一下,还是将飞剑招出,腾空而去。
这里是玄冰神宗不远处的一座山峰,矗立着一座山间凉亭。金非池刻意将见面地点选在此处,是不愿再深入玄冰神宗,招惹是非。
他负手立在亭间,眺望远处的千山暮雪,山风呼啸,卷起他淡绿色衣衫翻飞。
只听得背后传来一声的呼喊,“团团!”
祁寒君终于来了。
天色阴沉,灰蒙蒙一片,气氛凝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开始洋洋洒洒下起了雪。
冰瀑下,雪花间,玉亭中,金非池与祁寒君相视而立。
“我……”
“嗯……”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满腔情绪,梗心头,理还乱,剪未断,混乱不堪。
又是一阵十足的沉默。
金非池不再看祁寒君,走到栏杆边,扶着亭柱,眼神游移片刻,沉声说道,“祁师兄,这是一场误会。我们解除道侣关系吧。”
祁寒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
他苦笑数声,摇摇头,目含泪光,转过身,看着金非池,“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的感情吗。”
金非池一只玉手在亭柱上抓紧,语气坚定,“没错。”
亭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簌簌雪花扑进亭间,落在两人头发丝上,衣袖上。
天地间只余下一片静默。
祁寒君走到金非池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深邃灰暗的天空,眼眶发红。
他不甘心,悄悄去牵金非池的手,“团团,求求你,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我是真心待你。”
金非池将手抽回,“你忘了我吧。”
“为什么,因为霍渊吗?”祁寒君道。
不提霍渊还好。
一说起霍渊,金非池便满心委屈涌动在胸口,只觉得愤懑羞耻,俊秀脸庞微微发红,若芍药被春雨打落,眼泪止不住地流。
祁寒君望见他神色不对,心下一沉,低下头,口气急切起来,“团团,你怎么了,说啊。”
金非池转过身,扭过脸,拼命躲着不愿让祁寒君瞧见自己难堪。
祁寒君只得左右围着他转,不断追问。
最后,金非池哽咽道,“……霍渊把我强占了。”
咔嚓!
惊雷从天而降,劈得祁寒君七零八落。
祁寒君俊美脸上瞬间煞白,嘴唇微微颤抖,愣了半晌,咬牙切齿道,“畜生!我去杀了他。”
金非池一把拉住祁寒君的衣袖,“你不许动他。”
祁寒君呆立住,缓缓转过身,不可置信地说道,“为什么,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非池几次欲言又止,脸上一阵青又一阵白,异常难堪,无地自容,只觉得自轻自贱了一般,最后认命似的哭了起来,断断续续说道,“祁师兄,你不要问了,我已决心与霍渊在一起。”
“团团,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他强迫了你,你竟然还要跟着他。”祁寒君不可置信地说道。
金非池不知如何解释。
“我连碰你一下都舍不得,他竟如此糟践你!”祁寒君一下锤在亭住间,檐角雪块如玉,轰然落下。
金非池躲避祁寒君热烈的目光,只低头说道,“不管怎样,我之前既已答应霍渊,做他的恋人,那么说到就要做到。”
“那照此说来,你自小许配给我,是不是也应该履行婚约,跟我在一起?”祁寒君反口说道。
好一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金非池紧闭了一下眼,捂住额头,“那是长辈们戏言,怎可当真……”
“团团,”祁寒君突然一把死死捏住金非池的手,目光恳切,“你其实已经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金非池浑身僵硬,站在原地。
“你如果没有真心喜欢上我,双修大典上,红色契印是结合不到一起的。你明明已经喜欢上我了,你不要不承认了!”祁寒君大声说道。
金非池猛地挣脱他,“你说错了,我当时是把你当作了霍渊。”
纷繁复杂的情绪涌上金非池心头。
两人又陷入沉默。
雪越下越大,几乎把整个亭子淹没,狂风呼啸,冰寒彻骨。
金非池想早点结束话题,“祁师兄,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解除道侣,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不同意。”祁寒君面色坚定冰冷。
“什么?”金非池不敢相信,话都已经说绝到这份上了,祁寒君这样执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永远不会放手,我现在就把你带回去,每一天好好爱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被我一片痴心打动。”祁寒君说道。
他抓住金非池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目光坚定不移,“团团,哥哥的心就在这里,只为你一个人跳动,一直没有变过,从亘古到永远,从你出生便就在这里,从你离开也在这里,从你回来也在这里,它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你感受到了吗。”
“不要再说了……”金非池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拼命挣脱开祁寒君,往外跑去。
祁寒君在身后一把拉住他的手,目光充满执念,“跟我回去。”
“放手!”金非池回身一声厉喝。
祁寒君不再言语,手中凝聚灵力。
金非池长剑使出,可他筑基期实力,被祁寒君挥动玄冰凤鸣剑一招挡下。
铛!
一只漆黑魔爪挡在二人之间。
霍渊远远凌空而立,雄伟身姿隐隐透着一股极强威慑力。
“让他自己选。”霍渊声音深沉冰冷。
祁寒君一怔。
金非池头也不回御剑而去,“祁师兄,忘了我吧。”
霍渊丢给祁寒君一个冷酷眼神,紧随其后。
“团团,团团!……”祁寒君在漫天大雪中不甘心跑了几步,深深跪在雪地里,身子因哭泣颤抖,久久没有起来。
狂风吹过,雪飘万里,天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