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腥风血雨中,魔主微笑着,目光扫过台下的人潮,又抬头看过一望无边的天际,沉默良久,才低垂着眼眸,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冷冷地响起,风将他的话语传送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继续,杀到本座乏了为止。”
广场之上哭喊声一片,立在刑罚台上的魔侍神情漠然,五指抬起,又有几个百姓自行从台下飞至了台上跪下,哭声喊声,撕心裂肺,谁都不知道这场血腥屠杀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光刃在空中凝聚成型,然而就在它即将落下之时,忽然一阵璀璨的金色光华从天际落下,魔气溃散,立在台上的魔侍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就此成了灰飞。
周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这一刻,所有人都抬起头朝着天空望去。刑罚台上空,长锦一袭青衣玉袍,衣袂飘飞,立于云端。
长锦握着渡天神剑,飘然落在刑罚台上。他静静地看着四周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在跪在自己身前的那几个脸上还挂着泪的百姓身上。
那几人愣愣地看着他,他们不知该作何反应,口中只是喃喃着,“不想死,我不想死……”
长锦顿了顿,手掌抬起,只听得一阵窸窣声,束缚在他们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而他们也被一阵温暖的金光送回了台下人群之中。
魔主将他的这一系动作收入眼底,默了片刻,旋即笑着站起身来,“长锦,你终于来了,本座等你好久了!”
戍守在刑罚台旁边的群魔利爪暴突,朝着长锦一拥而上。红光盛起,渡天神火应召而出,将四周围绕着他袭来的魔族吞噬其中,不过须臾,也成了灰飞消失在了火光之中。
一片火流之中,长锦挥手落下了一道金色结界将台下的数千百姓乃至整个京洛城护在其中,与群魔隔绝开来。然后足尖一掠,持着渡天神剑径直就朝着高台之上的魔主袭去。
魔主冷笑一声,抬手召出自己的武器。“铮”地一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半空之中碰撞在一起,霎时光芒四溅,灵气与魔气所产生的强悍压力几乎让在场的所有魔族都纷纷吐血跪地,难以呼吸。
兵刃相交之际,魔主目光幽寒:“能开如此规模的守护结界,还能与本座相抗衡,你的力量恢复了?”
长锦不理,只是手中的招式越发迅猛。魔主此时也察觉出了些不对劲来,他一边与长锦拆招,一边喝道,“长锦,你这又是何必?是吃的苦还不够多吗?这群蝼蚁是如何对待你的你这么快就忘了吗?!就是这样一群自私自利,胆小如鼠的蝼蚁,你又为何非得救他们?”
闻言,长锦终于抬起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拯救苍生,消灭你,就是我之责,不需要理由。”
说罢,手中的长剑再度爆发出刺眼的光芒。魔主竖瞳转动,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阴鸷起来,他咬牙道,“好一个不需要理由,那就让本座看看,如今的你与千年前的你比起来,到底增长了多少!”
金色的神光与黑色的魔气再次扑杀在了一起,顷刻之间便交战厮杀了几百个回合。
关于这场战斗,长锦最初的记忆便是他已一己之力与魔主力战十日,最终将魔主消灭,也将那数千妖魔封印回了厄运之门中,可他始终想不明白苍生为何,所以心底滋生了心魔,从而分裂出了现在的魔主。
但如今,所有的记忆全部恢复,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得到解封,他终于知道了,为何腾岳之巅会供奉他,为何渡天神殿中会有那句“善恶本共存,皆在本心”,而秦湘又为何会说这些事情是秦道尘亲眼所见了。
那一天,他与魔主在城门广场的那一场恶战声势浩大到甚至要毁天灭地,后来所有的妖魔被魔主所制,不断地朝着那个守护结界撞去,试图将它摧毁,试图用里面万千百姓的性命来作挟。
关键时刻,是秦道尘,带着弟子们,还一些其它的无名散修匆忙赶来,是他们将京洛城的百姓们转移了出去,让长锦再无后患之忧。在这之后,长锦与魔主力战了许久,终于在第十日暮色四合之时,结束了这场血战。
群魔已被长锦封印回了厄运之门中,而他脚踏渡天神火虚浮于半空,染满鲜血的衣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垂眸看着眼前同样浑身是血,半跪于地的魔主,冷冷道,“你输了。”
魔主喘着气,亦是抬眼阴沉地盯着半空中的长锦,仍是不甘心:“人性本恶,你保护的苍生就是一副这样丑陋的嘴脸,你到底为何?三番两次就算不要了性命也要为了他们与我作对?”
长锦道:“天生万物,万物运行自有它的平衡之道,有恶必有善。神本是魔,魔亦是神,一体两面,光暗共生,善恶本共存,皆在本心,一切都是看个人的选择罢了。”
长锦说完,渡天神剑在他身旁凝聚成型。神力缠绕,金光刺眼,只在须臾,便朝着地面上的魔主破空而去!
强悍的灵力一如当年,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渡天神剑刺入他身体中时,到底还是不甘心的。魔主强撑着站了起来,全部魔气汇聚于左臂,五指暴涨,竟是毫不犹豫地挖向了自己的心!
魔主咬牙看向长锦,声音扭曲嘶哑,他嗤道:“好一个神本是魔,魔亦是神!好一个一体两面,光暗共生!本座且看你光暗共生之时,还能不能保持你这可笑的本心!!”
话音一落,他五指用力一拔,那颗仍在跳动着的心脏就这样被他生生地挖了出来。再抬手用力一掷,那颗凝结了他所有魔气和诅咒的邪魔之心就这样精准地朝着长锦飞去!
长锦的力量都凝结在渡天神剑上,看着这径直朝他攻来的一击,他本想抬手格挡,可穷途末路之际魔主已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这邪魔之心上,一时之间其中包含的力量强悍地竟让他也无法抵御。
那心脏突破了他的防守,直奔他的胸膛,当它化成了一阵黑色雾气融进他的胸口之时,长锦猛地一怔,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心脏仿佛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盘旋收紧,蛇身鳞片中更像是生出了千万根细小的刺,碾进他的心脏里,仿佛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魔主眼底晦暗,将他的每一丝神情都收入了眼底,在最后消失之际,他眼中仍闪着极度的扭曲与狰狞,他在纵声长笑,“长锦!长锦!本座不会死!而你将永堕黑暗,直至本座再次归来!”
锥心刺骨的疼痛蓦地传来,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扭曲着消失。长锦猛然收神,目光聚焦清晰,眼前景象还是腾岳之巅西院之中。脑中苏醒的回忆让他悚然战栗,心脏疼痛地仿佛有什么要从中破土而出。
长锦痛得跪地,痛到意识发颤,在这剧痛之中,他想起来了。当初魔主消亡之际,将邪魔之心打入了他的体内,魔气与诅咒在他心底里生根发芽,而魔主也就此潜伏在了他的身体之中。
七百年前,秦湘将他从刑罚台上救下,虽然那时的他不识她,但她给他的善意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将他从深渊中拉出,也让他就此相信,他还没有被世人抛弃。而后来再看见了秦道尘等人就算只有微薄之力也要与魔主相抗,只求能再多救下一人,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就更加让他坚定了,人并非生来就恶。
他的力量回归,他与魔主血战。可邪魔之心的入体,抹掉了他心里存放着的这些他们对他的善意,从此他忘记了秦湘,忘记了秦道尘,也忘记了那日那一张张陌生却又坚定勇敢的脸。
他心中剩下的,唯有那些如鬼影般的可怖身影日日夜夜地围绕着他,那些魑魅魍魉围绕着他,在讥笑,在嘲讽,在唾骂。他们日日夜夜都在他的心底盘旋叫嚣,质问他为何不救他们?他们将尖刀利爪刺进他的心窝,凶恶的眼神扭曲的嘶吼,都在说着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不配,是他该死!
在邪魔之心日渐影响下,终于有一天,暗黑面的神横空降世。可在他神识即将被吞噬同化之际,心底里却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在提点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但是心底里却本能地认同了那句不可以。所以这些年来,他不知原因,浑浑噩噩,却仍当保护苍生是他之责,那是神明之责。
凭借着这一个每每当他坚持不下去之时却都会在他心底里响起的声音,他抵抗住了邪魔之心对他一年又一年的侵蚀吞噬直到后来,那天晚上,差点触及真相。
幻境中的腾岳之巅西院里,长锦冷汗涔涔地跪着,他捂着心口蜷缩在地上,心脏中那种有什么东西要挣扎而出的感觉更为强烈了,他咬着牙,疼到倒抽冷气。
无数黑气从他的胸口处抽离了出来,在他身边漂浮成型。那是一颗还在跳动着的心脏,魔气萦绕在它周围,将它护在其中。长锦强睁着眼,颤抖着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颗心脏。
指尖才刚刚点触上它,那颗属于魔主的心脏就剧烈躁动起来,尖叫声瞬间充斥了他的耳膜。
“长锦!长锦!!不甘心,本座不甘心!!”
一时间心如刀绞,身旁的一切也随着这颗邪魔之心的苏醒而在迅速坍塌着,所有的一切又变回了一开始无边无际的暗黑虚无。忽然,眼前一阵红光乍起,那啸叫的邪魔之心就在这红光的挟裹下一点一点消失。
长锦微微喘息着,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那红光就如同有生命般的,朝着他胸口迅速涌来。长锦全身都疼,根本无法躲开,那红光穿透了他的胸膛,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与此同时,双灵阁的房间之中也亮起了一阵璀璨的红色光华。秦湘坐在床榻旁,亦是被这阵光华刺地双目紧闭,她以手遮眼,却又努力地睁着眼,试图透过指缝间隙看清那里发生的一切,可光芒实在亮眼,她最终什么也瞧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那光芒才渐渐弱了下去。秦湘放下手,立即忧心地朝着床榻上望去。
床上,长锦眉头紧蹙,那红色的光芒紧紧萦绕在他的心口处,仿佛在往外拉扯着什么。“噗”地一声,那东西出来了,秦湘死死地盯着它,猛地色变,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那是一颗萦绕着黑气的心脏,被红色光华包裹着从长锦的胸腔处生生拉扯了出来,脱离了身体,却还在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那心脏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只迷茫了片刻,便猛地醒悟过来了似的,被那黑色雾气携裹着透过一旁开着的轩窗,朝着天际飞去,很快就消失在了秦湘眼前。
秦湘怔愣片刻,这才回过神来,继续朝着床上看去,然后便看见了长锦睁开了双眼,茫然地盯着上方。
“神君?”声音蓦地变得哽咽,秦湘看向他,“你终于醒了。”
长锦转动了动眸子,好半晌,才缓缓坐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怔仲地坐着,一双眼瞳之中还有些意识纷乱。
见他不答话,神色也有些难看,秦湘心中忧急,便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上了他的脸,声音轻柔:“怎么了?”
掌心的暖意透过他冰冷的皮肤传送了过来,脑中混乱的记忆渐渐清晰。长锦眨了眨眼,秦湘的脸庞倒映在他眼中,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喉头攒动,一开口,声音都是嘶哑疲惫的,“秦湘……”
长锦靠了过去,将秦湘拢在怀里,整个头埋在她的肩颈深处,他呢喃着,“秦湘,是你。”
感受到了他的颤抖,秦湘也拥抱着他,手掌轻拍着他的背脊,“是我,没事了,神君,别怕。”
屋子里很亮,怀中人很暖,长锦心中的不安也开始渐渐消散。不知过了多久,秦湘才松开他,看着他还有些发白的唇色,她微笑道,“你睡了好久,我煮了粥,是乔伯母教我做的,应该还能吃,要不要喝点?”
长锦摩挲着抚摸在脸颊旁边的那只手,点头道,“好……”
秦湘起身,很快,就端回了一碗,她双手捧着瓷碗,细细地感受了一阵,才递过去,“还热着,快吃吧。”
喝完了粥,长锦看着身旁的秦湘,倏尔却笑了。秦湘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还能看见你,还能记得你,真好。”长锦轻声说着,顿了顿,又继续道,“谢谢你,秦湘,让我在七百年前就遇见了你。”
闻言,秦湘却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话刚问出来,便又自己回答了,“是太掌门告诉你的?”
“是。”长锦点头道,“他告诉我,救我的姑娘,叫做秦湘。”
秦湘似乎有些头疼,她揉了揉眉心,“太掌门答应我不会告诉你的,竟然说话不算数。”
看着她暗自头疼的模样,长锦顿了顿,指尖轻点上她的额头,笑道,“为何不想让我知道?”
“因为我终究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时空回溯,我只是一个过客。所以我要回到未来来见现在的你,幸好,你醒来了。”秦湘说着,脑中却又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如果按照神君你现在的说法,你是知道七百年前的人是我的,既然知道,那为何当初我们在玉华城初见之时你却没认出我来?”
“还有。”她抬起指尖,轻抚上长锦的心口,“方才你醒来之前,有一颗心脏从你这里飞了出去,那又是什么?”
感受着她指尖的颤抖,长锦抬起手,将她的手掌密实地按压在了他的心脏处,“那是邪魔之心,没事的,你别担心了,我好好的,它在跳动,没有人再挖我的心了。”
“邪魔之心?”秦湘愣愣地。
长锦点点头,便将七百年前他遗忘的那段记忆与她讲了。明明遭受了那么多苦,可如今他再讲起来却是平淡释然的。听他讲完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秦湘眼眶红红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长锦见她似乎又要落泪,连忙伸出手,正欲摸摸她的头,大地却倏地一颤,秦湘与长锦皆是一愣,心中暗道不好,正欲推门而出,乔玉洲便已手握佩剑,先一步走了进来。
秦湘惊愕道,“方才那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见长锦,乔玉洲先是一愣,旋即立马反应了过来,面色凝重地朝两人道,“厄运之门开了,方位就在腾岳之巅。阿爹和明萧长老在调集弟子,我们得立即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