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绣坐于马车中,平复着急促的喘息。
应不寐的马车极为宽敞,铺着锦缎软垫的主位宛若一张小榻,中间还设着一张雅致矮几。
应不寐拿过矮几上的糕点递来,苏锦绣想起方才他让长庚故意惊吓自己的事,余气未消,便抬手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腕。
应不寐无奈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低声解释道:“我原去张府寻你不得,后经多方打探,才知晓他另有这山中别院,今日方匆匆赶来。”
此处深藏山中,路径曲折,他仅用两日便寻到这里,确实已是神速。于是苏锦绣便自己找了台阶下,接过糕点吃下,却不慎噎住。
应不寐见状忙倒了杯茶递过去。
她正仰头喝茶,忽听应不寐用一种半开玩笑、半郑重的语气说:“那日在华韵阁的静堂里,我在神明面前说过,不会再骗你。还这么紧张,是不信我吗?”
苏锦绣喝完茶,并未看他,自己又倒了一杯,淡淡地说:“我信过你的。”
是,她曾经信过他的,而且不止一次。
应不寐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只取过一件锦缎披风,轻轻替她披上,又细细系好带子。
苏锦绣刚从险境脱身,劫后余生的疲惫让她没了心力与他斗嘴或抵抗,便任由他动作。
应不寐趁机细细看着光晕下的她,许是这几日忧思过度、未能安歇,脸色略泛苍白,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怜惜。
他搓了搓手,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口,终于说起了过往:“我母妃……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宸妃,而太后是先帝的发妻。她二人,就像吕雉与戚夫人。母妃在世时受尽荣宠,可在太后眼中,却是锥心之辱。我年少时亦不曾收敛锋芒,竟不知,父皇一殡天,便是我和母妃的死期。”
苏锦绣闻言抬头,细细打量他。只见他脸上满是平淡的哀戚,全然没了往日的跳脱轻佻。
吕雉之于戚夫人吗?
原来他往日那般风流不羁、挥金如土,不过是为了苟全性命,故意装出胸无大志的模样?
念及此处,苏锦绣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悯。
而应不寐恰好续道:“父皇早有先见之明,为我母子留下一道保命密旨。母妃心灰意冷,为求一线生机,自请将我剔除皇谱,遁入空门为道。”
“本以为此举能令太后与官家放下猜忌,却不料只要人还活着,那些过往的屈辱便在他们眼前挥之不去。是以我只能日日流连秦楼楚馆,故作沉迷声色,方能让他们安心,才能苟活至今。”
应不寐说着,突然伸手握住苏锦绣的手。苏锦绣一惊,想要抽回,他却只是从矮几上取过一个暖炉塞进她掌心,便松开了手。
“秋分了,天凉,暖着些。”
苏锦绣没有再推拒,默了一会,又忍不住问:“那密旨怎么会到张明叙手里?”
应不寐苦笑:“阴差阳错。我将它藏在了道观中,那日他到观中公办,无意间碰翻了藏密旨的匣子。他得此密旨,便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从此以此要挟,逼我替他做尽龌龊之事,其中便有为他寻访与画像中女子相似之人。毕竟醉春坊是我所开。”
所以他们初见那段时光,他那般殷勤备至,不过是因为她比谁都更像那画中的女子,于他有利可图罢了。
可事到如今,种种纠缠下来,终究是他的恩情大过了伤害。苏锦绣便淡淡说道:“如今我已帮你把密旨拿回来了。想来你以后也不会再利用我了,能让我清静些了吧?”
应不寐急切地想解释,马车却突然猛地停住。前面传来长庚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公子,前方来了一队人马!”
应不寐先下了车,苏锦绣望着他的背影,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第一次在张府门口见张明叙时,也是这般剑拔弩张的阵仗。
不同的是,应不寐如今有了密旨在手,底气十足。他在外与张明叙争辩,不再虚与委蛇,甚至直接喝令他滚开。听着外面的争执,苏锦绣掀开车帘张望,只见张明叙带了数名小厮和侍卫,而己方只有他们三人。于是她也掀开帘子,缓缓下了车。
应不寐忙上前扶住她,皱眉道:“怎么下来了?夜寒露重,小心着凉。”说着又替她拢了拢披风,“别担心,我和长庚都习过武,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
苏锦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马上的张明叙。
张明叙见她下车,竟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嫣儿,过来。”
苏锦绣闻言皱眉,冷冷道:“嫣儿已经死了。”
他们此时身处一处高地,从崖边平地向下望去,可见一条湍急的河流。苏锦绣指着那河,直视张明叙:“是被你逼的,掉进这般冰冷刺骨的水里,活活溺死的!”
“闭嘴!”张明叙呼吸陡然粗重,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嘶吼道,“我和嫣儿,我们才是最先认识彼此的!我们两情相悦,他凭什么横插一脚……凭什么!”
张明叙腰间的佩刀未入鞘,随着他剧烈的呼吸抖动,苏锦绣清晰地看见刀刃上还沾着血迹。
张明叙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佩刀,暴怒瞬间转为残忍的笑。他虽未明言,但苏锦绣瞬间便能想到,这剑上的血,十有**是严嬷嬷的。
一股寒意夹着怒火从心中腾起,苏锦绣开口将他那虚伪的深情彻底戳破:“你若是真心爱嫣儿,现在就跳下去,去陪她殉情啊!何必如此丧心病狂,屡次伤及无辜!”
张明叙气急反笑,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卫上前。应不寐立刻将苏锦绣往后护住,长庚则迈步向前。苏锦绣扫了一眼那些侍卫,心中已有计较。张明叙能调动的,不过是皇家拨下的禁军或羽林卫之流。
不到万不得已,苏锦绣绝不想借逢家的势。可此刻见那些御林卫人人持刀,锋芒毕露,应不寐和长庚武功再高,面对数十把刀的围攻,就算能赢,也难免身受重创。她实在不忍他们为此流血,只好搬出逢将军的名号,以作威慑。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望向张明叙,一字一句道:“我如今是逢府义女,你岂敢动我?”
那些侍卫显然都听过这位镇国大将军的威名。久历沙场,未尝一败,是保家卫国的柱石,也几乎是军中的信仰。闻言,纷纷停下了脚步。
“逢府义女?”可张明叙却嗤笑一声,“你真当如今逢家是什么天大的保护伞不成?我且告诉你,逢将军当年为表忠心,力辞侯爵之位,只当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如今他手中并无实权,既不能再领兵,也无法封妻荫子。”
“哦对了,那逢二郎逢辰,倒是出息,这不以身殉国了吗?不知道能不能挣到他父亲没留下的功勋侯爵啊。”
苏锦绣被他这番话刺痛,心中怒火中烧,就要上前,却被应不寐一把拽住。他将她转过身,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再看张明叙,免得被进一步激怒。
而此时,张明叙身旁新晋的小厮烛生,正想趁机取代长庚的位置,便立刻顺着主人的心意,谄媚地说道:“主子,将军府如今怕是没空管这义女的闲事吧?前两日朔漠战报已至,虽说探得敌军军情,可逢二郎那一队人马已是全军覆没。逢府如今,怕是正忙着准备丧礼呢!”
此话一出,宛如谶语。烛生瞥见下方一道山路,仔细一瞧,立刻讽刺笑道:“哎呦!快看那是什么?山下那队举着火炬的人马,想来便是逢二郎的尸身,如今运回来了呀!”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向底下的山路,果然见一队人马举着火炬而来,中间赫然抬着一口大棺。
那队列规整、甲胄鲜明的模样,显然是官兵无疑。
而且那口棺材,竟是用金丝楠木打造,棺身雕龙画凤,显然只有勋贵人家才用得起。
可京中最近并无哪家勋贵办丧的消息,苏锦绣突然想起前几日,叶凌波在院中神色凝重地安排,让逢寻尽快从外地回来,说有“只有他能主持的大事”。
难道……是丧事?
难道他们早就知道了消息,只是瞒着她一个人?
苏锦绣只觉站立不稳,那些她刻意掩去的细节,此刻纷纷浮现。
那些她看到后立马转过头去不再看的、侍女们带进逢府的寿衣一角;那些叶凌波和逢将军就餐时低眉不语的伤心模样;那些突然被官家封下来、如流水般进门的赏赐。那些她告知自己闻时钦一定能回来,所以刻意压下去不再记起的寻常事,此刻都被一一验证,让她几乎窒息。
张明叙还想再说什么,应不寐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戾气,厉声喝道:“闭嘴!”
苏锦绣什么也听不清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快回去。
无论回去是为了迎他的尸首,还是为了验证他尚存人世,她都必须立刻回去。
应不寐见她失神,一把拉住她:“你先上车等着,我随后就来。”
苏锦绣点点头:“好,你们小心。”
话音未落,应不寐与长庚已纵身向前。
苏锦绣踉跄着便要登车,却不想那烛生绕过缠斗的人群,自马车后方悄然袭来,伸手便要拿她。
烛生步步紧逼,苏锦绣只能连连后退,随后她脚下蓦地一空,只听得几声碎石滚落、泥土松动的轻响。猛一回头,险些魂飞魄散。
原来她已退至崖边,而崖下,竟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水光幽暗,令人望而生畏。
苏锦绣知道此刻活命要紧,便回头对烛生道:“我跟你回去。”
烛生知道,若把这姑娘推下崖,两边都会怪罪自己,于是也点头后退。
可就在苏锦绣正要往前踏一步时,她脚下那颗悬在崖边的碎石却突然碎裂。她惊呼一声,立刻死死抓住烛生的手,想要借他之力稳住身形。
然而烛生却怕被她连累拖下崖去,心中一横,非但没拉,反而猛地将她往崖下推了一把。经他这么一推,苏锦绣彻底失去了平衡,只觉身后一空,就要向崖下坠去。
生死一线间,她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尊摩喝乐男偶。
下一刻,幽幽山崖之上,一道人影如断线纸鸢,直直坠向寒潭。
耳边风声猎猎,失重感瞬间将她裹挟。
她方才还说,嫣儿便是溺亡在这般冰冷的河水之中,如今,竟是轮到她了。
一声入水巨响,耳膜被震得生疼,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将她吞噬。眼前一片模糊,口鼻被浊水死死堵住,无法呼吸,心肺如被刀割般剧痛。
起初她还能本能地向上挣扎,可身上厚重的披风与衣衫吸饱了水,变得重若千斤,任凭她如何扑腾,也无法上浮分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断向深潭底部沉去,躯体渐生僵冷,神识亦步步昏沉。
谁临行前的诀别,却如耳畔松风,声声不散。
“我死后,你能否为我守节半年?”
躯壳早已达至极限,她殚竭最后一缕残力,将那尊摩喝乐牢牢拢于胸口。眼帘轻阖之际,旧年光景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奔涌:
老槐树下候他散学,江州行同游白鹿洞,泪眼相望青州雁。
嗟余只影系人间,同生何不如同死?
她缓缓闭上了眼,不再挣扎。
大哥逢寻即将出场[求你了][空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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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棺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