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狼牙军整齐划一,列队进京。
“邱山,现在几时了?”卫明川问。
“回殿下。太阳西跌,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辰,应是未时。”
火凤门开,卫明川下马跪地,接过诰书。左右执金吾让道,宫中车马前来,将兵器俘虏押送至皇城正门。
众人卸甲,移至金銮殿前。
“新黎世子卫明川,携十万狼牙军班师回朝,特来面圣——”
纳兰燮坐于龙椅之上,头顶冕冠,白玉珠为十二旒,仪态威严。膝下文武百官,皆手执笏板,正立于殿内。
“陛下。”卫明川屈膝而立,行君臣之礼,“臣等自金沙关凯旋而归,俘获敌军兵马两万,粮食万石有余。我方军马损失五千,伤兵九千。冯殷叛党六十有三,现已送往诏狱审问,余党尚在抓捕之中。”
“平身。”纳兰燮挥袖道,“此番远赴西戎,平羯之乱,世子首当其冲,辛劳有加,当予重赏。”
卫明川道:“为国分忧,乃狼牙军分内之事。”
“世子,不必如此客气。”纳兰燮唤来内侍。三个箱子被抬上殿来,结结实实放在卫明川面前。”
一个箱子装的是些金银珠宝,一个箱子是精锻的兵器。待所有朝臣看清第三个箱子中装的是何物,纷纷举目四望,噤若寒蝉。
“金银布匹,刀枪剑戟,还是这把上等的宝剑。不知世子,想要何种赏赐?”
卫明川抬眸,对上纳兰燮眯起的眼,赶忙低头垂目。
“回……回陛下,臣不敢!”
“哦?”纳兰燮勾起嘴角,让内侍撤下宝箱。唯独举起那把剑,细细端详,“世子何必如此紧张。你与你的父亲乃是大容的重臣,朕能打下一片江山,多亏有亲王府辅佐,你王世子功不可没。你父王又与朕交情匪浅,区区一把宝剑,不过聊表朕的一点心意,何足挂齿?”
“尚方宝剑乃陛下佩剑,臣只是一介武夫,岂能与此剑相配!”
“既如此,倒是朕不识趣了。”纳兰燮抚摸着剑身,将其放回箱中。“冯殷尸体何在?”
“回陛下,就在皇城之外。”
“有人检举,你为救一名囚犯的命,这才杀了冯殷,可有此事啊?”
“回陛下,冯殷乃是服毒自尽。”卫明川说道,“是臣未能及时发现,不慎错失良机。未能带回潜逃叛党,臣愿自去领罚。”
“这样啊……”纳兰燮敛了敛眸,“那世子返京途中放走的那名死囚,现在何处?”
“阿嚏——”
从太医署出来,叶灼哭到一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多谢郡主,若不是仰仗郡主您相助,奴婢指不定要被许少爷打成什么样子……”
“行了。”卫知瑶转身,“这里没有别人,在我面前,你就不必再演了。”
叶灼心头一惊,难道她早就看出来了?
“奴婢,奴婢不敢。”
“我看你这小丫头,可敢得很。”
卫知瑶打量着她。一头蓬乱的发,马尾歪向左边,脸庞稚气未脱。适才打架滚的泥巴,还东零西散挂在鼻头、颊边,一对杏眼圆而有神,正怯生生地瞧着她。
“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她愣愣地点头。
“许昭昭此人睚眦必报,早在太学时,便常与薛懿、陈姜一道欺凌同门,在皇城中已是臭名昭著。我虽帮了你,往后你在太医署遇见他们,最好绕道走才是。你一个小丫鬟,在上京姑且没个依靠,今日招惹了他,又让他蒙受这般屈辱,他日再见之时,必不肯轻易放过你。”
“我虽言语招惹,却是他动手在先。”叶灼义愤填膺,挥了挥拳,“若敢来找茬,便让他再尝尝我这拳头的厉害!”
从没见过这样胆大的丫鬟。望着这副生面孔,无奈之余,竟莫名生出些亲切。
“我家也有个丫鬟,与我一同长大,似你这般活泼,爱与人打抱不平。要说起来,你这一举,的确替不少学子出了口恶气。”
叶灼不由得奇怪,“既身为郡主的侍女,怎却不见她跟着?”
“今日太医署放榜,我来瞧一眼,独行来得更自在。”
“郡主也参加了入学试么?”
她突然想到师父以前说过,他们行医的属于中九流,连士农工商都比不得。如此吃力不讨好,为何京城人人上赶着学呢?
“今年朝廷兴办太医署,另置首席医官之位,盛起习医之风。医者地位不比以往,凡八品以上官员子女,无官衔者不少,往往在鼓动之下择业进修。对了,你家乡在何处?”
“奴婢来自古川。”
“上京气候多变,夏夜骤凉,你记得添置衣裳。往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咒禁科寻我。”
“咒禁科,那是学什么的?”叶灼好奇地道。她只知道医、针两科,对于另两科课业内容,也只有过粗略了解。
“单听咒禁二字,莫非是街头又唱又跳的那派祝由大师?还是巫蛊……”
话音未落,卫知瑶捂住叶灼的嘴巴,连忙道:“这话可说不得。”
“为什么?”
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她悄悄道:“早些年前,新帝继位,常有人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咒禁科本意在栽培巫医,是以巫拔除邪魅。从前巫医不分家,直至巫蛊触怒龙颜,人们谈巫色变,咒禁科也就开始没落了。”
松开手,叶灼猛吸一口气,“那为何现在还在呢?”
“叶少卿重振太医署时,经众博士商讨,决定保留下此科。虽然得以保留,但终究转为闲置,只学些催眠、闭气之术。”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街道那端,扎有双丫髻的少女形色匆匆。
“小姐,不好了!”
“阿茨?”卫知瑶赶忙扶住她,“怎么了?”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他……”夕茨几乎要哭出来。
“别着急,慢慢说。哥哥他怎么了?”
“狼牙军凯旋,圣上以尚方宝剑试探殿下,说是殿下归京途中私赦囚犯,有谋逆之嫌……现将殿下押入大牢,正要严刑审问!”
“什么?!”卫知瑶心中揪紧,“父王呢,陛下可有追究亲王府?”
“奴婢也不知。据说放走的是冯殷叛党,胡将军与赵仆射替殿下求情,都被降了罪。”
“先回黎州,将此事禀报父王。”言罢,她拉起夕茨。又想起什么,倏尔转头。
“对不住。此事涉及家兄生死,事发突然,还望你替我保密。”
“郡主于我有恩,大可以放心。”叶灼定定地道。
目送二人远去,她回想适才对话。仔细一琢磨,始觉有些不对劲。
长岛郡主的兄长,应是卫明川。狼牙军归京途中,被放走的那名囚犯——
不正是她么?
……
御史台,诏狱。
永玺年间,御史台设置台狱。自新政改革后,重大案件皆报御史台监审,羁押朝廷重犯。总而言之,能被押送往这里的,都是世间最为穷凶极恶之人。
“世子殿下,您吃点儿吧。”狱卒将牢饭往里推了推。
“您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是个人都要受不住的。”
卫明川没有反应,瘫坐在腐草堆里。残缺的布料掩盖伤痕,血与肉粘连在皮肤上,他却面如死灰,仿佛感觉不到般。
面前摆有几个馒头、几碗白粥,连攒数日,有的发霉腐烂,臭味阵阵,引来蝇虫飞舞。
狱卒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这时隔壁间丢进来一人,那狱卒边赶边喊:“进去!”
卫明川随意一瞥,此人甚是眼熟。
“赵大人?!您怎么也……”
赵光乃朝廷尚书左仆射,曾与黎亲王共同辅佐建立新政,以身系天下安危。如今虽已年逾六十,仍是一头黑发乌亮,风华不减当年。
见是熟人,他眼中有了神采。然而想到此时身居何处,几分凄凉便涌上心头。
“世子殿下。”枷锁在身,赵光仍不忘拱手作揖,“殿下为国立下战功赫赫,臣不忍看殿下受此屈辱,特来相陪。”
“赵大人莫不是因为我,这才……”
“殿下,多有言重。”
江国舅势大,圣上听信宦官一面之言,欲降罪卫明川。赵光看着他长大,卫明川是如何从那个马背上的少年,成长为过五关、斩六将的新起之秀,这一路所受的苦,他作为长辈看在眼里,只觉疼在心上。
堂堂狼牙军首将,凭借武艺拼杀至今,纵使缉拿叛党,也不忍城中百姓受难。似这般秉性良善,怎么可能会有反心?他身为朝臣一员,又如何忍心看卫明川蒙受冤屈?
赵光笑得淡然,仿佛不是身在狱中:“殿下,老臣年事已高,为官路走到这里,够长了。恨只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殿下少年英才,臣却无能为力,不能以我性命,换殿下之命!”
“赵老仆射……”
泪湿了眼眶,卫明川朝他深深作了一揖。
窗外天色渐暗,地面昏暗潮湿。凭借一点烛火,门缝透出一线光。
透过微光,头戴斗笠的女子进门,悄声与狱卒说了些什么。递上一锭白银,使了个眼色。
狱卒道:“务必尽快。”
她接过钥匙,径直向卫明川走来。打开笼门,斗笠下,一张清丽面容乍现。
“是你……?”语气有那么一瞬怔然。
“父王已经在城外接应。”卫知瑶压低声音, “事不宜迟,快跟我走。”
“能逃去哪儿?”他一把挣开,眼中的光冷如寒霜。
“先出城再说。北门通水路,就算被发现,有漱江地形阻隔,他们没那么容易追上。”
“……我不走。”
“哥哥!”她语气带着急切。
卫明川脸色苍白,踉跄两步,“莫非你,也相信我与那白翎卫私通?”
“我当然不信!可是信与不信,岂是你我能做主的?”
见他犹疑,卫知瑶拉过他的手臂。解开镣铐,两道红痕深嵌皮肉,触目惊心。
“哥哥,这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整个亲王府。眼下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
卫明川死死定在原地,望向赵光这一眼,似乎经历万般挣扎。
“殿下,走吧,快走。”赵光颤颤巍巍起身,“有老臣垫后,殿下唯有先逃出上京,才能够保全性命。”
他上前搀扶,“扑通”一声跪下,眸中泛泪:“师父!我不能负了您……”
“老臣已是迟暮之年,没有杀的价值。可殿下不同,大容的百姓需要殿下,您必须要活!只有殿下活着,老臣这一片苦心,才算不付之东流,容国的江山社稷,才有望不落入贼人之手!”
言罢,赵光狠下心来,用力将他推开。
狱门“嘭”地阖上,隔着一道铁窗,卫明川哽咽不已。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卫某归来之日,必然第一时间,赶来救您!”
远远地,赵光回给他一个笑。牢笼冷湿,月光进不来也出不去,笼罩少年少女的周身。
“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上京,逃到天涯海角,不要回头。”
禁军统帅抵达之时,狱门大开,不见卫明川的踪影。唯赵光披头散发,斜卧在稻草堆里。
适才受过重刑,血污挂在长须上,嘴里正絮絮叨叨。
邢真执剑上前,揪起眼前人的衣领。
“黎州世子呢?”
“走了。”
“走了?!”他眉毛一横,欲要质问去向,反被狠狠啐了一口。
“你们找不到他的。”
抹了抹脸颊,邢真手掌颤抖,眼中戾气滚涌。
“老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光嘴角挂起若有似无的笑。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可是死有什么值得惧怕的?
闭上眼,十年前的光景,骤然浮现眼前。
先帝在位之时,无有战事,黎亲王卸甲前往,与其共同游猎。
彼时江氏未封侯,太子景头脑尚清明。卫明川年幼,吵闹着要打猎,执把弯弓,一箭射下林中高飞的海东青。群臣瞩目,先帝与黎亲王相视而笑,皆称道:此子生来便属于疆场。卫明川果不负众望,十岁随军出征,斩敌无数、所向披靡。
赵光有幸做过他的师父,授他礼法诗书。一步步送他上高位,本是为图报国——可正是这自以为是的一举,将他从王世子推落神坛,摔得粉身碎骨。
金沙关凯旋战功不计,反引来杀身之祸,受此屈辱。他这个做师父的,却无能为力。
是朝中奸佞作祟?是陛下的错,还是他的错?
赵光竟不知道了。
刑架被血色浸染,鞭笞声不绝于耳。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无数光点从眼前闪过,随着最后一下皮开肉绽,尽数化为子虚乌有。
“容国将亡……”他发出一声长吁,“容国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