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固安远深知,但凡自己表现出一丝心虚,以段子殷对他的了解,必然会被看出来。
于是,一切照旧,该吃吃,该喝喝,不动声色,眼看王临二人罪名已定,流放在即。
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干脆瞒着段子殷,趁着临、王二人流放出府之时,趁乱偷偷把邓老爷放了。
时间就定在今夜!
越是关键时候,越要谨慎,沉固安远几乎是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维持着往日的作风。
然而有件事,是沉固安远绝对躲不过的:吃饭。
和段子殷坐在同张桌子上吃饭。
既然要维持往日的习性,那绝对不能借口躲过,并且以其性格,倘若不吃,定会生气。
两人面对面,无疑是最容易露出破绽,自乱阵脚之时,因此沉固安远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尽管视线不定,耳朵却怵惕的探听着周围的一切,连二人咀嚼几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沉固安远是如坐针毡,分明因紧张而感到味同嚼蜡,还得装出一副好吃的模样。
好在这种紧绷没有持续太久。
碗底渐空,他心头涌上一丝窃喜,终于可以离开了!
正准备起身。
倏忽。
段子殷握着筷子的手转而撑着下巴,手肘撑在桌上,似笑非笑的盯着沉固安远。
“咚咚!”
沉固安远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几乎快要破膛而出。
必须保持镇定!
越是这种时候,绝不能回避,拼命压制住脸上惊慌的神情,假装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对视良久,见段子殷始终没有开口打算,沉固安远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闻言,段子殷起身,投射而下身影慢慢攀过沉固安远的手、胸口、乃至头顶,直至全部笼罩。
引得沉固安远不自觉跟着仰起头,咽了口唾沫。
段子殷骤然弯下腰。
沉固安远眼前只见一只手越放越大,越贴越近,下意识往回缩,指腹的温度已经先行传至他的唇角。
段子殷捏起沉固安远嘴角的饭粒,直起身,“怎么?这粒饭你是打算待会儿饿了再吃吧~”
沉固安远一愣,而后缠绕在脖颈闷堵感瞬间泄了大半,松了口气,转忧为喜,破颜为笑。
对于段子殷的调侃,只用笑回应。
看来是虚惊一场。
段子殷顺势坐下,视线却还停留在沉固安远的脸上,“你这模样,怎么感觉有事瞒着我?”
沉固安远侧过身,正打算起身离开,闻言心下一紧,仍然强装镇定,“怎么会?就算要瞒,我也瞒不住你。”
段子殷“哼哼”两声,得意嬉笑,“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耍那些把戏。”
沉固安远本来屁股都悬空了,硬生生又坐回去,心虚的提起筷子,夹了两口菜。
天知道,他不仅敢骗,还敢在眼皮子底下骗!
当然,他这也是无奈之举。
有惊无险,段子殷似乎也并未起疑,先沉固安远一步离开。
掐着时间,算着还有三个时辰的功夫到子时,届时王、临等就要被羁押出府。
沉固安远飞快赶至书房布置,忙不迭用杂物堆积在椅子上,再披上外衣,趁着夜色渐浓,几番往返内外。
反复确认烛火映在窗上的倒影。
从外头看,这些杂物堆积成的影子就好像沉固安远坐在位置上,正在处理公务。
因为倘若沉固安远太晚没有回居室,而书房又不见踪影,定会引起段子殷的疑心,指不定就要露馅。
沉固安远这才想出这招,来应付段子殷,平日里处理事务太晚,段子殷也顶多是在外头瞥眼,不会进来打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盼不要出岔子才好。
时间流逝,眼看就要到子时,沉固安远仍旧出于谨慎,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动身前往牢房。
彼时,牢房依次打开,数百涉事的犯人正被铁链牵引着出门,其中自然包括狼狈至极的王临二人。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沉固安远恰好在独剩邓老爷之时赶到。
一声令下,束缚邓老爷的锁链“哐当”坠地。
沉固安远远远站在牢门外,不入,看着邓老爷自己走出来,颇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虽然他是“被迫”来放人,但姿态决不能落人下风,毕竟他才是胜者,倘若还毕恭毕敬,岂不憋屈?
再说,邓老爷如今被夺取功名,不过是个有些家产的百姓,有什么资格让沉固安远亲自相迎?
只不过是为了不出差错。
“您老过的还好么?”
沉固安远既客气,也不客气,好歹还因辈分尊称“您老”,不客气在于:这问题太刁钻。
还用问么?
当然是不好了。
邓老爷衣衫整洁,一看便是有人照应。
但面上的疲态可不会骗人,尽管上头有人吩咐,好生招待,但也是后来的事,前面邓老爷可吃了不少苦头。
邓老爷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吃过这种苦,原本的身材是精瘦,现下就是瘦中带着衰。
不复先前的中气,眼皮都耷拉下来,至少多了七分苍老。
面对沉固安远,更是没了先前的长辈姿态。
他人是老了,但脑子还清醒着。
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蹒跚上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沉大人,好久不见。”
沉固安远坦然受之,长辈给晚辈行礼的确是于理不合,但是,胜败可不认尊长。
何况,沉固安远现在是官,邓老爷是民,身份有别,沉固安远没计较其不行跪礼,已是宽容。
退让这么多,受个礼有又何妨?
不过面上也不能让人太难堪,假装后知后觉,等邓老爷礼都行完了,才假意去扶。
嘴上振振有词,“我也是念着您待我,比起王临,也算厚道,加上您年事已高,我也不忍让长辈受苦。”
“诶~您快些离开吧。”
沉固安远这纯属是胡诌,厚道个屁,许多事都是邓老爷主谋,他最不冤枉了!
若没苗知府的威胁,沉固安远会放人吗?压根不会!
他这完全是在替自己找补,毕竟比起被威胁“被迫放人”,主动放人更显得他姿态高,颇有“施舍”之意。
还给自己戴了顶“宽厚仁慈”的高帽。
邓老爷难道就这么糊涂,相信沉固安远的说辞吗?肯定不信,就算信,也是半信半疑。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得低头。
不仅肯定沉固安远的说辞,而且诚恳道歉,“沉大人,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要记怪。”
递上早就准备好的三千两,“这是我一点心意,还望大人见谅。”
不要白不要,沉固安远全盘照收。
同一时间,书房外,一道人影正在逐渐逼近。
黑夜中,书房内烛火映衬下的身影愈加明显,甚至随着烛火的飘摇而微微颤动。
正如沉固安远所料,段子殷在发现其没有回屋后,前来书房查看。
远瞥了眼,瞥见个人影,确认沉固安远在此,想必又是在处理公务,转身刚走没两步。
脑海中陡然闪过方才门窗上映出的人影。
慢着。
段子殷骤然定身,蹙起眉,定睛看向那影子。
不对劲。
这人影哪里像沉固安远?
再往前走几步,段子殷更加确信,这身影绝非沉固安远,以他的了解,绝不可能认错。
段子殷眯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寒芒,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趁沉固安远不在,潜入书房?
而身处牢房的沉固安远,全然不知段子殷的动向,只是莫名打了个激灵,不知道哪儿来的股寒意。
段子殷思绪间,已然至屋前,手轻轻附上门,死死盯着门,准备一探究竟。
“砰”的一声,门被猛地推开。
段子殷眉间疑虑不减。
独刘启一人立于桌前,手捧账目,被响动吸引,惊讶看向段子殷,“武大人?怎么了?”
段子殷狐疑的四下探看,“这个时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沉大人呢?”
椅子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刘启搁下账目,“是沉大人特命我来同大人仔细说明府衙近些年的账目。”
“方才内急解手去了,想必待会儿就回来,您若要找沉大人,等等便是。”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越是表态挽留,就越不会引人怀疑。
段子殷微微颔首,环顾内室,似乎并没发现什么异样,摆摆手,“不必了,你也不必支会他我来过。”
“好。”
刘启的出现,当然不是偶然,更不是意外。
原是沉固安远思来想去,仍旧不放心,正好这些日子,刘启忙着接手石敬相关事宜,就近住在府衙内。
于是,沉固安远离开书房,并未直奔牢房,而是绕了个路,先去找刘启,说自己有要事在身,不得不离开。
待会段子殷可能会来书房查看,得让他帮忙应付下。
虽说刘启是段子殷引荐,但是,两人之间,官职谁大,掌权得靠谁?他是清楚得很。
沉固安远能得罪么?不能。
何况照他看来,这两人之间关系融洽得很,就算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他来插手。
果断应下。
于是二人兵分两路。
沉固安远前往牢房,刘启则是马不停蹄赶至书房,并且迅速将原本椅子上堆积的杂物和衣物全部撤下。
当然,也靠他随机应变,虽然是豪赌,倘若段子殷真借他之口,决定留下等待沉固安远。
时间一长,难免会起疑。
但是好在,他赌赢了,有惊无险的蒙混过关。
待沉固安远送邓老爷离开,回到书房,已是一个时辰后,得知段子殷来过,既后怕又欣喜。
当即将方才从邓老爷那儿拿来的银子中取出三百两,奖赏给刘启,令其千万将此事保密。
这才动身回居室。
只是,轻手轻脚刚到居室门口,打开门,一抬头,沉固安远瞳孔猛地收缩,寒毛乍起,身体下意识往后退。
黑洞洞的门内,赫然出现一张笑脸。
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