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
孔凌薇从梨花山庄回来,带着一身风雪,气势汹汹的往徐墨的房间走去。
脚步很快,脸色沉重而愤怒。
身后跟着神色肃穆的骁夏。
“孔掌门,世子正在更衣……”到了门口,荆竹看到她来,忙抬手垂下头拦住。话没说完,骁夏已经抬脚将他踹翻。
孔凌薇一脚踢开那扇曾经让她畏惧的门,径直走进去。荆竹想起身来拦,骁夏已经来到他身前,将他堵住。
徐墨穿着亵衣,正要套上长衫,门突然被人踹开,孔凌薇在光影里走来,浑身带着寒气。
外面还在下雪,她甚至没有打伞,发间和肩头落满了雪。
“孔掌门,你失礼了。”
他背对着她,将外衫套上,冷漠的一声。
“徐墨,是不是你?!”然而,孔凌薇直呼着他的名讳,甚至手里的匕首,此刻架在他的颈上。
他蹙眉,脸色不悦的转身:“你在说什么?”
“宋子慕昨夜遭遇刺杀,是不是你所为?!”孔凌薇紧握着匕首,愤恨而失望:“你不想娶我,更不想让她成为别人的臂膀,想将她除之而后快,是不是?!”
徐墨突然心口如被针刺,竟有一丝疼痛。他握住孔凌薇的手,像是看见那年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孔凌薇,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言而无信还是出尔反尔?”
“你的冷面罗刹之名是怎么得来,你最清楚不过!而你的龌龊手段,我早就见识过了!!”
“徐墨,我不信你。”
“既然不信,何故来问?”徐墨不屑的垂目,系好衣带,“趁着我未曾防备,直接动手岂不是更好?”
孔凌薇不语,暗自攥紧了拳头。
他说的对,就应该什么都不问,进来直接刺死他。无论他怎么辩解,有了阿砚的事,她都很难再相信眼前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孔凌薇,宋子慕遇刺一事,我只说这一次。”不等孔凌薇暗自握紧了匕首,徐墨转身看着孔凌薇,郑重其事:“我既然与她结盟,就不会背弃。”
一瞬间,以前的种种扑面而来,让孔凌薇窒息。
“你以前也这样说过!可是你还是害死了阿砚!!”她突然失控,声嘶力竭的喊道,眼睛红的要滴血:“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你叫我拿蜜饯给阿砚,还说,他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害他呢?”想起以前的种种,她的眼中,泪光晶莹:“可你还是利用我害死了他!”
徐墨望着眼前满眼恨意的人,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姑娘的脸孔在眼前忽明忽暗,和孔凌薇的面目重叠:“你是鸢尾?”
他几乎是颤抖着问出那句话。
“我是鸢尾。”孔凌薇擦去眼泪,恍然抬头,直视徐墨的眼睛:“大公子不是一眼就认出我了吗?”
“怎么,是如今我面目可憎还带着满手血腥,大公子不敢相认?!”她用手用力的抹去脸颊的泪水,恨恨的笑着看徐墨:“也是,那年我叫住了你,你却没有回头。那个人牙子回去便打骂我,嘲讽我,说我竟然敢攀扯忠勇侯府世子,是痴心妄想。”
“如今看来,他说的没错,是我痴心妄想。”她垂目笑了一下,重新抬头的时候,眉目上挑,带着讽刺:“这侯府高门,我的确是高攀不起。哪怕我如今成了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一派掌门,可在你心里,我永远配不上这忠勇侯府的牌匾。”
徐墨沉默着,只是怔怔的看着孔凌薇。
他突然想起,她在侯府养伤的第二年,一个夏日,她看到那片鸢尾花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涌现了无尽的哀伤。
那时他看着她,以为她只是完成任务归来疲惫。
而今想起来,原来那个时候,她看着鸢尾花,想起了曾经在侯府的种种。想起了……
她的小公子。
“也罢。”孔凌薇见徐墨怔住,心头涌上一阵快意,眼里的恨意更浓:“这侯府如何待我,我都能忍。”
“可伤害我的朋友,将她置于死地,我不能忍,也不会再忍!”
“宋子慕若醒来,我与这忠勇侯府,与你徐世子,尚有一丝转圜。”
“宋子慕要是没了,徐墨,我要你整个忠勇侯府陪葬!!”
言毕,风忽然就灌了进来。
徐墨蓦然打了个冷颤。
孔凌薇转身就走。
徐墨看着孔凌薇的背影,忽而觉得,她出了这扇门,就会再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鸢尾。”一向从容淡定的他,突然冲过去,从背后拉住孔凌薇的衣袖,“别走。”
“怎么,世子想要灭口?”孔凌薇甩开他,冷淡的回眸,凄然一笑:“不妨。今日我若出不了这扇门,你勾结朝臣,残害同僚的证据,就会连夜呈到陛下面前。”
“你猜,陛下会不会一怒之下,灭了整个忠勇侯府?”
“反正忠勇侯府被忌惮这么多年,陛下正缺一个借口。”
徐墨还是觉得恍惚。
好像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那个记忆里喜欢鸢尾花的小姑娘,好像一下子就换了张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眼前的鸢尾,不再是曾经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她如今眉目凌厉冰冷,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
徐墨有些发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忘记了要反驳。孔凌薇凑在他眼前,一字一字,仿佛要剜他的心:“届时,陛下借刀杀人、杀鸡儆猴,而我,就是那个递刀的人。”
“鸢尾。”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像很久之前,她陪阿砚玩的满头大汗撞在他怀里,他轻柔的抚她的头:“撞疼了么?”
他还沉浸在回忆里。
然而……
“闭嘴!”孔凌薇突然暴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的盯住他:“徐墨,你永远不配再喊那个名字!!”
“那是阿砚给我取的名字,你不配提阿砚,也不配唤那个名字。”
外面寒风冷冽。
孔凌薇让骁夏牵了两匹马来,飞奔去飞烟派,看看有什么珍贵的伤药,能够救宋子慕的命。
徐墨站在忠勇侯府门口,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眸光幽凉:“不管过去多少年,她还是恨我。”
他记得那一年那个小姑娘刚入府的时候,怯生生的,瘦的不像话。但眼睛很明亮,长得娇美,让人一眼难忘。
他永远记得她看见鸢尾花时候的眼神,那么惊艳,却又那么惊慌。
他先看中了她,可是夫人说,那是为嫡公子买来的丫鬟,毕竟是侯府世子,以后必然需要一个通房丫鬟。
那孩子长得娇美,性格乖巧,是最好的人选。
阿砚还是个小孩子,他很喜欢鸢尾,拉着那个瘦瘦的人儿在这深宅大院里奔跑玩耍,乐此不疲。
他对鸢尾很好,几乎是当做自己的亲姐姐般看待,慢慢的,那个瘦弱的人儿开始变得珠圆玉润,看起来愈加柔美温婉。
他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玩耍,看那个小姑娘开怀大笑,也跟着笑。
直到有一天,他在拐角处遇见她。她总是对他万般疏离,见了阿砚就眉眼弯弯的笑,见了他就收起笑容恹恹的行礼。
似乎在阿砚面前,她会很放松。
“鸢尾。”十四岁的他迟疑着,将一包蜜饯递给鸢尾:“喏,出去办事,给你买的蜜饯。”
“谢谢大公子。”鸢尾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的揪着衣角,手却不敢伸出来接那包蜜饯。
“带回去和阿砚一起吃吧。”他将那包蜜饯塞进她的怀里,头也不回的离去。
从此以后,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每次出去,都会给鸢尾和阿砚带一包蜜饯回来。
鸢尾渐渐地习惯,接过来的时候也不再犹豫生疏。他终于看见她在自己面前浅浅的笑:“谢谢大公子。”
他喜欢那样的笑。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笑。
然而很快,十六岁的那日,该来的还是来了。
世家大族的嫡子之争开始,府中的人议论纷纷。
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里,仿佛都带着刺—他不过是一个外室生的孩子,在这侯府,永远以阿砚为尊。
而他,不过是阿砚前行路上为他扫除障碍的一只手。
一只不能见光,却永远忠诚的手。
如同,今日的孔凌薇。
他从前一直沉默阴骘,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流露出一丝善意和软弱,就会被这侯府的所有人看不起,甚至最后被抛弃。
而那个初次相见时瘦弱的小姑娘,是他唯一的柔软。可他不能说,更不能表现的那样明显。
那包蜜饯,看起来是买给阿砚,讨好这忠勇侯府未来的世子,然而他心里清楚,他是买给鸢尾。
他一直喜欢吃蜜饯,毕竟生活那么苦,吃些甜的,总觉得日子还有些盼头。所以他给那个一直温柔沉默的鸢尾买蜜饯,希望她永远都不再受苦。
“大公子可知,这是你唯一可以保命的机会。如果砚公子做了世子,日后你必然是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从前虽厌恶你,到底看在侯爷的面上,待你尚可。”
“可是侯爷不在之后,砚公子做了侯爷,夫人还会如此这般待你么?你心里也清楚,夫人恨不能将你杀之而后快。”
是啊,跟随着他的那些人一句一句,说的都很真切,也都是事实。
可他一想到鸢尾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就狠不下心。
“公子,一个丫鬟而已,公子之前待她好,不就是为了今日利用她吗?”看他犹豫,身侧的老人诡谲的眼神透着焦灼:“公子如此费心筹谋,不能在此时心软,功亏一篑啊。”
“何况,一旦你不能成为侯府世子,这些跟随你的人,恐怕都要被夫人针对。”
“到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何抗衡?”
“公子,剑要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成为进攻和守卫的利刃。”
老者语重心长。
“握在别人的手中,那就只能任人宰割。”
那一句一句,都在割他的心。
最后的结局,便是借她的手,害死了阿砚。
从此之后,与她不复相见。
而今她带着仇恨而来,似乎是冥冥之中,不敢回忆的从前,因着她再次铺陈在自己面前。
“荆竹,把这个送去梨花山庄。”他想了很久,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盒,递给荆竹。
荆竹为难的垂下头:“世子,这是保命用的,给了宋子慕,万一……”
“送去吧。”望着远处的大雪,想起那个绝然离去的背影,徐墨轻叹:“我欠她的。”
“当年我夺走了一个阿砚,如今还她一个宋子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