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些不对劲。
大谢在四天前遇袭,解决了一批三流杀手。他当时确认过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可他刚刚看到了一张脸,和那天那群人中的某张脸一模一样。
那个人就站在城门下,正接受着卫兵们的盘问,还没发现大谢。
大谢按下斗笠,走了过去。
大谢现在是独自行动。
他们接了个护送重要人物的任务——杀手和保镖的活计原本是一体两面。
嬢嬢和小谢带着任务对象走一路,他则要扮成任务对象,独自走另一路,引开其他势力的关注。
若非大谢的体格和气质与任务对象更接近,这种需要灵活机变的任务,原本该交给小谢的。
但大谢来做这种活计,也决不怯懦。
现在遇到了变数,也不慌乱失措。
已死的人还会复活吗?若嬢嬢见到了这个杀手,定能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
小谢则会满心疑虑,思索着这究竟是孪生兄弟还是易容术,满肚子孵出一窝追踪调查和应变的诡计,然后给他打手势示意。
大谢对那些可能的推测和判断一概不知。
有嬢嬢和小谢在,大谢平时不怎么需要思考的,听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做。
现在他们都不在,大谢也有自己的做法。
生手常常缺乏自信,想要抓些循例来做救命稻草。
大谢就不会白费力气地去回想推测,像嬢嬢和小谢这样的聪明人会去怎么处理,只是做出常人也能断定的结论,认出这是任务的变数,然后就一心一意地,耿直地走上前去。
他不擅长潜行。
嬢嬢教过他。可哪怕他做了伪装,在这几乎只剩老弱男子的地头上,他那挺拔矫健的身形还是扎眼得遭人忌惮,走在路上就像是鲨鱼的鱼鳍划开水面,让安分的鱼群默默回避。
那个人发现了他。卫兵也发现了他。
那人一见到他,城门也不进了,撂下卫兵,转身往荒野的方向逃去。几个卫兵迟疑着追赶了几步。
大谢的决心比卫兵强得多,是以很快就甩脱了追兵,将那人一路撵到了林子里,在冷僻无人处擒住了那人。
还不等他问话,那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就服毒自杀了。
大谢心平气静地接受现实的安排。
他从来不去想那些自己做不来的事情,从不为自己缺少的事物抱憾,更不对命运的赐予挑三拣四。嬢嬢曾夸过他安之若素,而他只是有什么碗吃什么饭罢了。
他踏踏实实去做自己能做的事,一贯如此。
他再次确认那个人的尸身毫无生命迹象。
随后,极其仁厚地为那人挖掘墓穴。
等到正午时,太阳明晃晃地将叶子都照得发白。大谢挖好深坑,搬运尸身,在他盖上第一铲土时,那具尸身突然从四溢的土灰中弹跳起来,想要遁逃而去。
哪怕在见惯了死亡的乱世,这情景也能骇死其他人。
人们离死亡越近,就越害怕不寻常的亡者。
大谢没有害怕。
他轻而易举、毫不避忌地,再度擒住了亡者。
如何控制一个不会死的人?
别人大概是没有办法的。可大谢已经从那人的逃离中理解了对方的恐惧。
就算是不怕死的人,也不想被深埋在地底里,永远清醒地感受着失去行动能力的感觉吧?
杀人很简单,因为杀人仅一次。
活埋则不同。
大谢没有这样做这样残酷的事情。他挟持着那人上路。直到与嬢嬢和小谢会合的时候,将其交了出去。
不死者。
小谢啧啧称奇,在暗自羡慕的同时,心中又涌出莫名的恐惧和怒火。他有些不想让嬢嬢知道这件事情,但又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
何况大谢已经将事情送到了。何况……小谢也想要知道会发生什么。
小谢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嬢嬢的反应。
嬢嬢没有表现出惊怪,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小谢近乎松口气地发现,嬢嬢也没有对那位不死者表现出任何喜悦或亲密的态度。太好了。
嬢嬢只是放弃了当下的任务,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
他们查到了一个在乱世中制造不死者作为工具的教派。
大谢抓到的那个不死者只是外围喽啰,除了不死就别无长处。但那个教派的组织者则不同。
所遇之事太过离奇、神异,很快就超出了大谢和小谢能够理解和应对的范畴。
小谢向来擅长忍耐和自我控制。而大谢似乎生来就具备沉默这种良好的品性。
他们没有怨言,也不吐露恐惧。
他们明明还走在和昨日同样的街道和原野上,然而,死者能够复生,幻魅能够杀人。世界仿佛已不再是原本的世界,而是虚假的、可被人随意改写的幻象。
他们好像失去了所有赖以生存的智谋和武力。
唯一可依靠的是嬢嬢。唯一可信赖的是嬢嬢。
嬢嬢表现得轻车熟路,能应付所有异象,仿佛她原本就从那个虚假的世界中来,仿佛回到了她原本呼吸的空气之中。
无论是出于忍耐还是处于天性,小谢和大谢都保持着沉默。
他们不会交流彼此的不安。像是小谢,就从来不会去问大谢,是否害怕被嬢嬢抛下。
大谢则是一贯的沉默,他在一开始就全无私心地将不死者交给了嬢嬢,后续追查中也从不在乎嬢嬢的不解释,好像对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对嬢嬢的存在,怀有无限的信任。
但是,无所不能的嬢嬢,能碾压那个教派所有“神迹”的嬢嬢,却是带病的,偶尔会失去行动能力。
最险的那一次,嬢嬢找到教派的一个堂口,刚立了威,还未让堂下人彻底降服,就仓促转身,遮掩住遽变的面色。
大谢立即扶稳了她。不过两息之间,嬢嬢已经不省人事了。
大谢小谢两人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但他们都知道,决不能怯场,否则就是万劫不复。
大谢从来都板着脸,此刻也不露痕迹。小谢自然而然地上前,挡住了两人的身形。他在此时还能笑得出来,笑得不带半分勉强。
他趾高气昂地扬足了声调,代替嬢嬢搭出一副高人架子来摆谱,要茶要水要问话,就是不让对手看出已方的虚张声势。
大谢搀着嬢嬢,只往后堂看了两眼,就知道此地没有出路。他恭敬地屈身将嬢嬢送入椅子中,让她歪成闭目养神的模样。
然后守卫在她的身前。
小谢已经在单人演双簧了,假意要哄好冷面含威的师尊,又装作要替堂下人说情,让双方解开这段莫须有的恩怨。
只要局势不太难堪,让对方存有和解的侥幸念头,或许就不会再度进入武斗的局面。
小谢千方百计地撑住场面,拖延时间。
大谢和小谢都清楚地知道,只要对手心中生起一丝疑虑,就是万劫不复。
这样的情境里,小谢不能犯任何一个错误,又得滔滔不绝地说话,必然沉浸在表演出来的一派骄傲从容中,脑子转个不停,反而无瑕去受恐惧和忧虑的折磨。
倒是大谢,他握紧了拳。他仿佛不该杵在这里,却又无法不杵在这里。他的心境好像与外界隔离了。
他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过去从未有过的……恐惧。
在过去,无论遇到了怎样的强敌,他都不怕。
大谢很擅长支撑。哪怕打不过,只要能撑住就行。就算遇到十个像自己一样强的对手,他打不赢,但也绝不会输。
只要撑下去,总能等到小谢的支援,总能等到嬢嬢的醒来。再不济,他所想过却没有说出口的是,只要能撑到那两个人顺利逃走也行。他从来不像小谢那样害怕被嬢嬢抛下。
……他希望她能走掉。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那些稀奇古怪的斗法摧折了他的信心。他不再是嬢嬢身前泼水不进的护卫了。大谢依旧不怕死,不怕折磨,他只怕,就算他能撑得住,他的守护也无法罩住嬢嬢的生机。
她醒来时,看到守在她身前的大谢的背影。
那浸透衣衫的冷汗也落入她的目中。
她知道的,不同于小谢的心思深沉,大谢的心其实是无忧无虑、随遇而安的。她很少见到大谢的失态。
小谢的声音也传入她的耳中,她几乎是立刻理解了目前的局面,略一沉吟就接上了他的话语。
小谢看似从容,等到回头时才敢流露情绪,毫不保留地朝她表达劫后余生的欢欣与放松。她瞥了大谢,大谢的拳头仍未松开,忧虑也未散开。
从来不会恐惧的人被恐惧抓住了。
他所恐惧的不是眼前的事。
事件终于转危为安,甚至有个啼笑皆非的收场。
原来对手也是在拖延时间。
对方教派终于松了口气,恭迎着教首到来,此时离嬢嬢醒来也才刚过不久。
大谢和小谢没有参与其后嬢嬢与教首那场重要谈话。
无论嬢嬢平日待他们如何亲厚,如何依赖着他们,都始终将他们当做小辈。
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嬢嬢从来不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们。从最早在破庙里、在森林中时,就是如此。嬢嬢永远是神秘的。
正因如此,她才显得格外美好,格外可靠。
像是一个永不可触及的幻梦。
在与教首谈过后的第二天,嬢嬢不告而别。两人去了之前那个堂口,得知其教首也已经离开,对方矢口否认,说不知道嬢嬢的去处。
他们也不信有人能奈何得了嬢嬢。嬢嬢应当是自行离开的。
可是,嬢嬢临走前没有对他们做出任何安排。
两人没有商量,就做出了决定。他们要留在临时宿处,等待嬢嬢归来。
大谢和小谢不是枯守着等待坐吃山空,他们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和打算,不曾有半分懈怠,在当地着手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那个堂口的人知道他们的住址,偶尔会出于好奇前来拜访。
接下来的生活里,两人好像在做梦,又好像是从梦中醒来。大谢和小谢沉默地工作,吃饭,睡觉,有时会意识到,他们各自都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有嬢嬢的照顾才能跌跌撞撞生存下来的小孩了。
他们完全可以离开,却又舍不得离开。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讨论嬢嬢去了哪里。
有时候,小谢躺在床上,心思深沉地想,也许她终于找到她要找的东西了
有时候,大谢晒着太阳,有点高兴地默默想,也许她不再需要我们了。
嬢嬢在一个多月后才回来。
他们没有问她去了哪,也不想要真正地确认,他们的等待究竟是出于与她的默契,还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们只是在重逢的第一个照面后,就全心全意地看着嬢嬢。
嬢嬢看起来容光焕发,好像带着天国的返照,又有些仓皇憔悴,像是痛苦得快要死去。那种激情和痛苦是神圣的,又是下定决心的,美得让无论是大谢还是小谢都完全挪不开眼,愿意为她的任何一个吩咐死去。
嬢嬢没有让他们去死。
她教给他们口诀,命令他们行功,又剜出自身漆黑的心血与骨髓,请他们吞服。
这种手法像极了那个教派里的巫毒邪咒。大鞋和小谢如今都知道,教派里那些人在彼此自相残杀时,是如何实施控制和夺取性命的。
他们心怀恐惧但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等到他们从剧痛和高热中醒来,却感觉有焕然一新的神奇力量在身体中寄宿。他们看到嬢嬢明明意识清醒却像是病情发作般虚弱,才知道那是怎样血淋淋的馈赠。
嬢嬢有气无力地安排,今后你们要做更多的事情。
大谢知道,他终于有资格继续做嬢嬢的守卫了。可他小心地扶抱着疲惫得抬不起哪怕一根手指的嬢嬢,难得有热泪淌了满脸。
小谢也同样闷在嬢嬢怀里,沉默不语。
嬢嬢的身体很轻,像是羽毛,她依靠着两人,目光却没有落在其中任一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