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芷指尖一顿。暖炉里的银丝炭忽有火星飞落,在她裙裾上烫出个焦黑的圆点。
“十大罪……”她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道慌乱,“可知具体是何罪过?”
怀沛蹙眉摇头,“那奏本已退至内阁,只怕会被丞相封锁消息。”
“那县丞叫什么?”商芷猛地攥紧暖炉,其上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
“荣应道。”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商芷的手慢慢放松,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郑大人呢?同意入朝吗?”她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怀沛面露难色,“郑大人只愿云游山野,说‘枯骨不该惊扰活人的棋局,’不愿再问世事。”
商芷怔怔望着窗棂外纷扬的雪沫。良久才对怀沛道,“退下吧。”
空旷地大殿中只留了她一个人。
“殿下!”忠贵公公浑厚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陛下急召您去太和殿议事!”
商芷抬眸,铜镜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她缓缓抚过鬓间那支金凤步摇,那是及笄时父皇所赐,凤嘴里衔着的珍珠此刻正微微发颤。
“更衣。”
=====================
太和殿的地龙烧得太旺,热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儿臣参见父皇。”她伏身行礼。
“起来吧。”宣帝的声音从御座高处传来,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商芷抬眼时,正看见兵部尚书王衍对她行礼。
余光瞥见丞相紫袍金带的衣角。
“看看这个。”宣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忠贵公公捧着金丝托盘趋步上前,盘中奏折烫着楼兰王室独有的火焰纹火漆。商芷接过时,发现自己的指甲在羊皮纸上掐出几道月牙形的凹痕。
“儿臣惶恐。”她突然跪下,奏折掉在膝前,“女子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家法……”
“朕让你看!”宣帝突然拍案,案上青龙镇纸被震得跳了起来。
奏折展开的刹那,商芷闻到了江楼月惯用的墨料气味。工整的汉文辞藻下暗藏杀机。
“楼兰王致大宏皇帝陛下”
开篇是例行的岁贡清单,措辞恭敬得体。可翻到第二页时,墨迹突然变得凌厉——
“臣于京郊遇袭,箭矢所镌乃贵国兵部制式。念两国盟约,暂不兴兵问罪……”
商芷的呼吸骤然急促。纸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胡杨叶,叶脉上竟用血写着细如蚊足的四个字:“乐昌公主”。
“儿臣对质子遇刺一事毫不知情!”她猛地合上奏折,金线装订处扯断几根丝线,“更非主谋!”
“公主误会了。”丞相抚着雪白的须髯,像在哄不懂事的孩童,“是要求娶您完成和亲之约啊。”
兵部尚书王衍立即接话:“西北六百里加急,楼兰已在边境陈兵十万。眼下正值岁末,各州府粮饷还未调拨……”
“那就即刻调拨!”商芷霍然起身,发间珠翠撞出激烈的声响,“难道每次边境告急,都要靠送公主去和亲解围?大宏百万雄师是纸扎的不成!”
殿内陡然死寂。
宋蕴璋抬眼看向商芷柔声道,“殿下年幼不知这疆场无情,随便一道军令便是关乎到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
他转眼看向宣帝恭敬道,“陛下,屯兵运粮至少要三个月,而北狄正在东北蠢蠢欲动。况且,楼兰愿以边境三城为聘,求娶六公主。”
商芷耳边嗡的一声。
商芷抬头,正对上父皇浑浊的眼珠。那里面映着她惨白的脸,像极了前世被江楼月关到马厩时的模样。
“内务府早备好了嫁妆。”宣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除夕宴后,你便随楼兰使者启程吧。”
重来一世,她还是斗不过江楼月。
地笼腾起的热浪却驱不散商芷骨子里的寒意。她垂眸盯着金砖上自己的倒影,那模糊的影子被窗棂分割成碎片,一如她支离破碎的谋划。
江楼月早已算透了一切——算透了父皇对边境战事的忧虑,算透了丞相宋蕴璋的贪婪,算透了兵部尚书王衍的怯懦,甚至算透了她会如何反抗。他像一位执棋的国手,在宫墙之外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便让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商芷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重生以来步步为营,暗中联络旧部,扶持皇兄,甚至不惜与虎谋皮,却还是逃不出他的棋局。
前世,她死在马厩的雪地里,满心怨恨;今生,她竟要再次踏上和亲之路,成为他掌中的囚徒。
殿外风雪呼啸,似在嘲笑她的徒劳。
“公主殿下,该接旨了。”忠贵公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商芷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父皇疲惫而冷漠的脸,丞相意味深长的笑,兵部尚书躲闪的眼神……所有人都被江楼月玩弄于股掌之间,包括她自己。
“儿臣......”她喉间涌上腥甜,“领旨。”
商芷踏出太和殿时,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发麻。殿外的寒风裹挟着细雪,吹得她鬓间金步摇微微晃动,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若……父皇知道她前世在楼兰遭受的那些屈辱,还会如此决然地将她送去吗?
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心底里那个声音疯狂叫嚣:“比起兵刃相见,送个公主去和亲难道不是最低的代价吗?”
身为天子,早已将所有的亲情、爱情都抛诸脑后。天下苍生,国家大事,从来只讲究“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而她……
无论今生或是前世,永远都是被牺牲的那个。
殿下脸色怎么如此难看?"玉露见她神色恍惚,连忙和兰烟一左一右扶住她。
商芷轻轻摇头,勉强扯出一丝笑:“父皇要送本宫去楼兰和亲。”她顿了顿,低声道,“本宫现在想去东市上买样东西,给楼兰王带去。”
玉露和兰烟对视一眼,立刻会意。殿下这是要出宫,并且,另有所谋。
岁末的东市张灯结彩,宛如一条流动的星河。朱红的灯笼串成游龙,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映得青石板路都染上一层暖色。
“刚出锅的糖糕哟——”
“西域来的胭脂,夫人来瞧瞧——”
兰烟掀开轿帘,问道:“这儿可有殿下想要的?”
商芷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最终落在远处巍峨的伽蓝寺轮廓上。
她沉声对外面驱车的怀沛道,“转道去伽蓝寺。”
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能为皇兄留下的大才。
怀沛闻言,立刻调转马头,车轮碾过喧嚣闹市的街道,越过积雪,朝山间小路驶去。
山路幽静,两旁松柏覆雪,偶有寒鸦掠过枝头,发出刺耳的鸣叫。商芷掀开车帘,望着远处伽蓝寺的金顶,到底如何才能打动他?
若得他青眼相助,这盘天下棋局,便是皇兄囊中之物。
忽听得枯枝断裂的脆响,“咔嚓”。
这声响动极轻,却被山风裹着钻进车厢,兰烟立刻拔剑。
“殿下别动。”怀沛的声音压得极低,“我们被人盯着!”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撕破冷气,呼啸而来!
玉露刚出鞘的利剑精准截住那支箭,箭簇在车厢壁上刮出刺耳声响。
“护驾!”
怀沛的刀光如雪练般划破长空,斩落第二支袭来的暗箭。兰烟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身映着炫丽的日光,在商芷周身织就一道银网。
“殿下当心!”玉露纵身扑来,杏色衣袖被第三支箭撕开一道裂口。箭锋擦过她白皙的手臂,顿时绽开一道血线,殷红的血珠溅在车帘的流苏上。
商芷一把扯下车帘裹住玉露伤口,指尖触到箭痕处的麻木感让她心头一震:“箭上有毒!立即回宫!”
怀沛一手抱起玉露跃上车辕,一手拉着缰绳调转车头,密集的箭雨竟戛然而止。树影里,几个蒙面人正无声地收起弓弩。
马车疾驰中,玉露的身子越来越沉。鲜血从她肩头汩汩流出,将杏色的衣衫染成刺目的绛紫。她的指尖已经泛起青灰,却仍死死攥着商芷的袖角。
“殿下……”玉露气若游丝,唇角却强撑着扬起一抹笑,“上元节……上元节……的兔子灯奴婢还未给殿下做好……还差着……差着两只耳朵……”
商芷的泪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等你好了……”
商芷颤抖着撕下衣摆为她包扎,“等你好了再做……”
“奴婢……怕是等不到了……”玉露突然剧烈咳嗽,一口黑血溢出唇角,“原想着……要看着殿下凤冠霞帔……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原本想着要陪您去楼兰……”她的意识开始模糊,“那里风大……得有人……给您梳头……”
商芷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脸颊,“兰烟她手太笨,等你好了……还得继续给本宫梳头!”
玉露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为她拭泪,“殿下的小字……茵茵……”
拼命点头:“是,是茵茵,你第一次叫本宫小字时,还被嬷嬷罚跪了两个时辰……”
“娘娘……娘娘说……”玉露固执地凝望着她,仿佛要用尽毕生的力气记住这张脸,“殿下属小兔子的……小兔子……怎么能……没草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