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心酥与西洋钟 第32章 对方正在输入中（2）

钟意，这次拜托你。

许久以前，似乎也是在一个封闭的场合，有人看着她说了类似的话，半是真切的恳求，半是生气。

十七岁的钟意甩了甩乌墨般的长发，小白鞋跺响木质地板，满脸硬气地一口回绝：“如果你们不停止宣传那个部分，我还是拒绝上台。”

二十四岁的钟意，敏捷地退后一步和陆风行拉开了距离，右手迅速拢起自己敞开的病号服衣领，再抬头时，已经重新扬起活力满满的笑容：“时间不够？难道负责工作室的陆哥，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吗？”

她玩笑般的语气，举重若轻，顺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工作室有什么困难，我们职员当然要冲在前面，赴汤蹈火啦！”眸光随即一转，坚定地点了点头，“所以无论能否报销医疗费，我都会尽快把初稿交给陆哥的！”话题再次从“报销”上一飘而过。

明天就要进入十二月，陆风行或许打算审稿之后再作修改，留给她的时间的确所剩无几。

可她并不相信，陆风行这种人，除了她这个实习新人的稿件意见，会没有planB。

虽然她难以猜测他这些阴晴不定的话语背后的真意，但他显然不排斥帮她交钱，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她不过想在他光芒万丈的世界里当一个小透明，拿了工资就跑路，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即使在相遇之初，她的人生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如此绚烂夺目。

甚至比他更耀眼，更璀璨。

像是按下云头的神女，将不属于人间的美好一角拂到他眼前，又微笑着转身离去，衣裾飘飘。

周日傍晚，陆风行坐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厅里，阖上深黑的双眸。

落地窗旁的双人雅座，对面皮质沙发椅中空空如也，手边的提拉米苏挖得只剩小小一角，精致的甜点勺还搁在瓷碟上。

咖啡已经凉透了。

桌子空了一半，只摆着陆风行自己的电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发梢的淡淡香气。

玻璃外的橘红铺满了云层，红绿灯交错变换，城市缓缓沉入夜色，人影来去不断，宛如潮水。

隔着落地窗，他沉静的侧脸坐在街头喧嚣中，连表情都不曾起伏，像潮水深处，屹立千年的礁石。

提拉米苏正在融化，而点单的人已经走了。

女侍应躬身上前，正欲收起瓷餐盘，坐在柜台后默默注视已久的老板忽然站了起来，示意中年女侍退到一旁。

“口感美味的咖啡和甜品，制作工艺不一定有多么复杂，但一定需要等候的时间。”年过半百的老板，头发隐隐带着一抹银白，身穿挺括的正装站在桌边，垂着眼睛看似随意地开口。

杯碟撞响，陆风行收回手腕，从自己的电脑锁屏抬起视线。

喉结滚动，轻轻哼了一声：“你自己不也没结婚，怎么敢指点别人？”

“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老板叹了口气，“年轻就是好，还有精力折腾。哪像我们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这个年纪，都无所谓情啊爱呀的。”

风貌犹存的中年老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质地细软的白绢布，俯身擦拭着桌沿光滑的木料纹理，拉长了声音：“情情爱爱这种事情，多点耐心总是没错的，你家里从没教过你么？”

“谁说我在为感情烦恼？信不信我从明天开始，不续咖啡厅会员费？”陆风行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视线扫过老板唇角的微笑，眼神锐利。

年轻人咬着牙，按了按涨痛的太阳穴。

过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视线，望着街道上变换的人影：“我爸妈是相亲结婚的，家庭也很和睦啊。”

落地窗外，夕光渐渐沉沦。

深黑的眼眸闪了闪，年轻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支在颌下，托着侧脸不知在想什么：“老板，你说有的人是不是天生迟钝？六年够久吧，怎么就是开不了窍呢？”

白发的老头抱起双臂，斜身倚在桌沿，笑眯眯地看着他：“这话你不该对我说啊。刚刚怎么不知道牵住她的手，就这么跟她重复一遍？”

陆风行凝噎，回头冷厉地瞥了老头一眼。

“《云帆》开发者、海归高才生、集团继承人、一中学霸男神……六年前不敢说的，这么久过去了，怎么还是不敢呢？”老板端起脏盘子，自言自语般迅速走远了。

敲着键盘的手，缓缓一滞。

他抿了抿唇，眼底神色悄然深了些，什么话都没说。

电脑锁屏的壁纸一片深蓝，是国外某次海洋主题摄影获奖作品。

仰视的角度，记录下细长的梭子鱼用力游动，成群结队卷过海底的一幕。

宛若飘摇的龙卷风，混着海水的咸味，古老而神秘。

光影瞬间定格，极具生命力的律动几乎破屏而出，正是陆风行当年皱着眉点开钟意的□□空间，第一眼看见的海狼风暴。

连他的心跳也随之定格，脸庞微微发烫。

人脸识别解开锁屏，暗色荧幕倒映出陆风行面无表情的脸。

电脑上是熟悉的画面，悬挂着“感谢游玩！”四个光彩熠熠的大字，一群像素小人聚在画面里。

在人群正中，是身穿装备的“001”和“钟1意”，潜水服脱在脚边，一手举着啤酒的造型，朝屏幕外的陆风行欢快地挥动手臂。

屏幕两旁，制作名单滚过画面，闪动的光点，映出陆风行深黑的眼眸。

他信守承诺，借着周末两天，带钟意通关了《云帆》主线。

也将“那份礼物”，透过屏幕，呈现在她面前。

……然后，高挑的身形离开座位，她站起身，将电脑塞进背包，脸上挂着朝气蓬勃的假笑，温柔地向他道别。

一手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顺着廊道走出咖啡厅。

像是根本没认出他留在结尾的，那个独属于他们的，带着经年歉意的礼物。

“钟……”

他扬起眉毛，下意识地想叫住她。

坚决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咖啡厅。

瞬间伸出的手，忽然在空气中抖动了一下，缓缓收回身侧。

陆风行不相信，钟意没有收到他的心意。

可她就这么起身离去了，连屏幕上滚动的庆祝通关动画都没多看一眼。

男人怔了一瞬，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沉默着伸手端过咖啡，放在唇边。

半天过去，咖啡已经冷透了。

这座城市的深秋是少雨的。他转过头，视线所及之处，夕阳沉坠。

有关《云帆》的主线，是他躺在曼哈顿的高层房产里，某个深夜，凝望着窗外密集闪烁的霓虹灯和漆黑的夜空，回想起手机相册里幽蓝的海与缓缓旋转的鱼群，仰拍角度，那张散发着柔和光辉的脸庞垂下目光，仿若降世的神女。

灵感倏忽划过大脑，全身有如电击。

穿着宇航服空降在《云帆》这个水星球的主角、从扛着锄头到扛着枪支，一路发掘资源的主角，正面在探索地图进行冒险的同时，反面就是对整个世界的生态环境，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破坏。

因此001和钟1意，一路碰到龇着尖牙扑来的大白鲨、从海底发出巨型能量光波的珊瑚怪、一尾巴就能把像素小人拍成残血的布氏鲸……都是因为主角的开荒入侵，破坏了他们的巢穴，才化身冒险中途的BOSS，冲出来对屏幕里的角色大打出手。

周六的钟意说得不错，可打量着她专注神情的陆风行想到最终BOSS和自己的心事，顿时有点心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示意她继续往后推动剧情。

以至于BOSS的每次死亡，动画也绝非和平唯美的庆祝画面，而是大片猩红血迹溅在地上，最后慢慢融入、消失在土壤中。

依照主线，从海洋登上岛屿地图，陆风行领着钟意四处找寻原料，从《云帆》设定的上百种合成物中获取制作最强道具“净化剂”的方法。

小人手心那袋白色的净化剂，陆风行作为游戏开发者，自然已经浏览了上千次。

但站在小小的“钟1意”身边，他敲击键盘的修长手指，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拿到了参考西方神话中盐类的净化剂，意味着《云帆》的最终BOSS，马上就要登场。

同时也代表着，这句迟到了六年的话，终于得以在他的亲眼见证下，通过屏幕传达给面前的女孩。

陆风行抬起视线。

对座的年轻女孩今天穿了件廉价的毛衣，但咖啡厅开了暖气，她的侧脸微微发红，视线专注地盯着屏幕，随自己的像素小人不断移动。

黑色的游戏画面里，猛然扑出巨大的红色骷髅头，顶着两只尖尖的耳朵，嘶吼着冲向全副武装的001和钟1意。

陆风行对这场景早已司空见惯，操控自己的角色迎上前，面不改色地指挥：“我打怪，你洒净化剂。”

“明白。”熟悉了操作的钟意埋头看屏幕，额角沁出薄汗。

陆风行完全了解自己身上每一件武器，按键又快又精准，001犹如残影，敏捷地飘行在红色骷髅头身边。

钟意找准时机，趁001进攻的空隙，将背包里的净化剂，一袋不落地浇在骷髅头赤红的骨骼上。

注视着001飞快下掉的血条，她明亮的声音透着些紧张：“呼，陆哥你这可不好打啊！”

陆风行抿着唇，操控角色躲过攻击，再次上前。

001还剩下最后一丝血！

指尖敲动。

钟1意挥舞着手臂，洒出最后一点净化剂。

巨大的轰鸣骤然炸响。

钟意和陆风行的电脑屏幕，同时陷入漆黑。

她轻轻屏住呼吸，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视线停在游戏界面，没有动弹。

屏幕的角落，一点点飞出白光。

像夏日的蒲公英，四散着飘荡在操场上，绿草如茵。

两个扛着武器的角色，“001”和“钟1意”的发光文字滚动而过，并排站进画面。

满脸欣喜的像素小人脚边，绕着一只喵喵叫的灰色小猫，两只圆溜溜的蓝眼睛，睁得很大。

画面里的主角围着小猫蹲下，同时伸出手，抚摸着小猫的头顶，动作温柔。

身边飞动着一群拍响翅膀的鸟类，五颜六色的蝴蝶蹁跹，造型各异的npc从四处涌出，将抱起小猫的主角们，簇拥在屏幕正中间。

《云帆》的角色在开荒之后，终于转变了策略，由破坏改为净化，净化了岛屿地图的最终BOSS，还把它变成了一只无害的小猫，幸福地喵喵叫着，绕在他们脚边。好像把前世今生都忘光。

那只在他们的十七岁，一中校园里，被投喂者错杀的流浪猫。

……

好一个悲悯的创世者。

啪。

他以为他在感动谁？

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模糊夕光中，女孩伸手合上笔记本，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终于成功通关了。那我先回家了，今天谢谢陆哥带我。”

陆风行骤然睁大眼睛。

逆着落地窗外的光晕，他一时看不清她脸上平静的表情。

她不等他开口，一手拎起背包，挂在单薄的肩上。

眼角微微一颤，顺着廊道，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厅。

背影高挑，小腿弧线绷得笔直，优雅得触目惊心。

陆风行深深吸了一口气。

指尖跃动，黯淡的屏幕重新亮起。

沉寂的《云帆》，跳出通关选择框：存档/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