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心酥与西洋钟 第23章 夹心酥与西洋钟（10）

“刚刚那个人是你老板啊？这么年轻？”小姨大惊失色，一边动手扇散面前刺鼻的烟雾，一边在嘈杂中冲她喊道，“我看见他往楼里冲过去了……”

钟意愣了一下。

回忆中的陆风行，是一个无论做什么事都没几个表情的人。

说得好听点，他是心理素质特别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可按她隐隐约约的直觉……他是一个淡漠，乃至冷漠的人。

倒不是说他这样有什么不好，毕竟惯于不带感情地观察某件事，他总能得出一针见血的结论。

比如七年前他们在礼堂碰头，他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别的还没说，就直说她是“损人利己的道德绑架专家”。

某种程度上，他说的很正确。

至少从那以后，到她彻底放下心中一腔热血的那段时间内，极大地改变了自己面对类似事件的处理方式，从只要达到她所希冀的目的就好，变成了尽量影响最少的人。

……随后一系列打击，她现在好像又退回到了不择手段的阶段。

内心真正冷漠的人，是不会将她交给小姨，自己冲进火场的。

钟意用力抹掉额前的热汗，顶着火风扑面而来的灼烧感，跑到手执灭火器喷洒的消防员身后，顾不上别的，揪住他的衣角没命地大喊：“楼里有人！楼里有人！我老板跑进去了！”

身穿厚重工作服的消防员脸色凝重，同样朝她大喊：“我们的人已经在里面了！”

钟意刚开口，烟雾就从喉咙灌进了肺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弯下腰猛烈咳嗽。

浓烟中蓦地传出响亮的孩童哭声。

两旁的消防员急忙举起灭火器，朝单元楼门口喷去。

皮鞋从灰烬上一踏而过，踩灭了几朵微弱的火花。

男人弯着腰，臂弯里紧紧保护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定制衬衣掉了好几颗扣子，凌乱地露出一片爬满汗珠的胸膛。

旁边还有两个大汗淋漓的消防员，扛着一位年过花甲的白发奶奶。

“陆哥！”钟意正想跑过去，却被消防员拦下。

又有好几个消防员涌上前，把陆风行赶到身后，举起手中的灭火器，呼啦啦冲进了单元楼。

老奶奶颤巍巍地从陆风行手上接过哭叫不止的小男孩，整个人看上去惊魂未定，握着陆风行的双手，流着泪不住地向他道谢。

陆风行摇了摇头，趔趄着往旁边退了几步，蓦然被一双纤细的手拉出人群。

柔软的面巾纸，不由分说地按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拭去满面烟灰。

烟尘和汗水混合后，顺着下颌线一点点淌落，整张脸白一道灰一道，斑驳交错，看上去很是可笑。

钟意一点都笑不出来。

帮他擦脸的纤手，不住地颤抖。

腕子被轻轻扣住，动作一顿。

陆风行按低她的手臂，回头朝向消防队，哑声问：“还有被困人员么？”

“暂时……没有发现！”消防员听着前方消息，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扣住她腕子的大手抖了抖，男人挺拔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抿着唇从她手中接过纸巾，一言不发地默默擦拭着。

四目有一瞬相对。

钟意忽然察觉，在他眸底闪着细微的光彩。

喜悦的波动，敲开了冷硬的外壳。

三十分钟后，浓烟散去，火光尽数熄灭，消防员驱赶着无关群众，已经有本地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扛着摄录机抵达现场，记者举着话筒一通采访。

陆风行随意地扣了一下衬衫所剩无几的纽扣，遮住自己的胸膛，又看了看钟意。

她的目光已经低垂下去，埋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像是卡壳的钟摆，话语带着点开玩笑的意味：“你小姨家里，怎么还没等到拆迁呢？”

破旧的巷子深处，电线老化的小区，七年之后，真是一点都没变。

像是再度回到了……那一天。

十七岁的少年，侧身避让的动作一滞，缓缓站了回去，重新拦在巷口。

“你什么意思？”黑暗中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她。

低哑的嗓音，透着危险的警告意味。

钟意被他狠戾的神色一惊，小腿颤了颤，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半步。

随即狠狠一跺脚，用力咬紧后槽牙，站稳在原地，猛地一抬下巴。

她抱紧双臂，死死拦在胸前，扬起目光与他对视：“老城区有好几家黑网吧，未成年人过来开机，不需要出示身份证。这条巷子里的那家，有人在电脑里丢失过平台账号的数据。劝你小心点。”

女孩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客观地描述某件事，并没有额外的看法。

没有对他跑来黑网吧这件事，产生额外的看法。

老城区住户阳台的铁皮顶棚，滴滴答答地向下漏着隔夜的积水，蓦地有一滴落在陆风行额角，触感冰凉。

原来刚撞上他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来了。

无论是他从巷子深处走出来，或是身上沾染了包间里淡淡的烟味，或者别的什么方面，她都已经看出来了。

却没表现出别的什么看法，只是冷冷地提醒他，多加留意。

陆风行微妙地松了口气。

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主动换了个话题：“钟意，你住这里？”

她朝他举起手上的帆布袋：“我来探望我小姨，你挡住我了。”

陆风行抿着唇侧过身，钟意目不斜视地跨过他。

他看着女孩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

喉结滞涩，忽然冒出一句：“昨天说你是在道德绑架，抱歉。”

钟意停下脚步。

她回头扫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说：“我已经答应学生会的负责人了，下周二和你一起主持晚会。PPT不用改。”

神情有些高傲，像一只从岸边落水的天鹅。

湿漉漉的，却连整理羽毛的动作，都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优雅。

趁着陆风行微怔的空当，女孩拎起帆布包，沿着巷道慢慢走远。

自始至终，都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线路老化引起的火灾……老城区居民楼……没有受伤，全部疏散……”警员向电话那头汇报着情况，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陆风行耳中。

他松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倚在等候区长椅的铁灰色椅背上，疲惫地阖上双眸。

坐在他旁边的钟意也松了口气，随即发现空空如也的胃部正在咕咕作响，忍不住按了按小腹。

陆风行转过目光。

钟意瞬间挺直了身体。陆风行可是她顶头上司！

“饿了？”他语气中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虑，总感觉他的声音相比先前的平静，多了一丝婉转的温度。

就像他的手心，在刺鼻的浓烟中，清清楚楚地透着令人安心的温热。

还有那道冲进火场，奋不顾身的背影。

钟意急忙把头扭到一边，盯着手机屏幕，用汇报工作的语气回答：“我小姨去楼下买几个炒菜，叫我们做完笔录就回去吃饭。”

男人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笔录也就是警察简单地问了一下陆风行个人信息和报火警状况，再让他在文件上签名，保证自己一切所言属实。流程异常顺利，还因为陆风行冲进火场英勇救人的事迹，夸赞了他许久。因为钟意不是打电话报火警的人，这期间不便进入做笔录的工作间，就坐在门外饿着肚子回复微信消息。

作为高中后两年的同桌和这几年唯一知心的好友，钟意自然把隔壁楼栋起火的始末，第一时间告知了罗芃。

如她所料，下班后的罗芃回消息很快。

【罗芃】：天！你们没受伤就好！

【罗芃】：陆风行这也太……舍己为人了吧！

跟着一个大大的惊讶表情包。

钟意犹豫了一下，打字问：“你也很奇怪对不对？他以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罗芃】：我跟他也没什么接触哦，就记得高二汇演那次，我去后台给你送水，当时被他骂了。我有时觉得他挺冷漠的，和领奖台上的礼貌很不一样。

【罗芃】：不过他竟然主动送你下班回家？

【我为谁而鸣】：他一开始说想跟我讨论一下工作，写直播流程这件事对工作室实在很重要。

【罗芃】：我就知道！优秀的意桑肯定能胜任重要工作！终于回到S市，以后可以安居乐业啦

接着对钟意一番花式夸赞，以及日后一起在S市开疆拓土的展望，注意力压根不在两人一开始讨论的陆风行身上。

澄澈如镜的大理石地板回响起皮鞋鞋跟的敲击声，陆风行推门出来，一眼就看见钟意在按手机屏幕，随口问：“在和谁聊天？”

他原以为钟意会搪塞过去，毕竟这是她的私事。

没想到她马上抬起脸，亮晶晶的眸子眨巴几下，调皮地望着他：“我高中同桌，现在在做编剧。她说之前文艺汇演那次，陆哥你把人家骂了一顿。有这回事么？”

陆风行眼中的神色悄然深了些。

他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钟意顽皮的笑容维持两秒，突然有点僵硬。

她倒不是怀疑陆风行说的话，毕竟他和罗芃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陆风行能和罗芃起争执却不被罗芃放在心上，大概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

只是猛地记起，对面这人是她顶头上司，自己笑得未免太活泼。

她在人情名利场上伤筋动骨地滚过一圈，高中时代的学生气褪去不少，早已习惯面带以假乱真的热情笑容。

这会却难得地有点羞赧，轻咳一声敛起笑脸，正色道：“我小姨估计都等急了。”

话说回来，高中时代在校外唯一一次撞见陆风行，正是老城区的深巷。

那时他拦在她去路，怎么看都不算友好。

时过境迁，钟意早就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这几天下来，她更是对陆风行大有改观，又发现陆风行现在对她友好得多，在驾驶座听见她报出老城区的地址时，眸中虽隐隐流转过一丝好奇，但礼貌地尊重着她的**，没有探问她为什么住在小姨家。

她就主动开了口：“现在在金方大厦上班，我住小姨家方便很多。”陆风行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

单元楼底报废的电灯还没修好，楼梯间一片漆黑。狭窄的楼道不容许两人并肩而行，钟意走在陆风行前面。

三楼以上，仅存的声控灯接近失灵，逼着她每隔一会就用力跺脚。

水泥间回荡着沉重的跺地声，陆风行抬起头，目光湮没在昏黄的灯光中。

她微卷的长发在薄薄的肩头起落，侧脸剪影弧度柔润，光晕中的线条美得惊心动魄，叫他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钟意不喜欢爬太多楼梯，尤其不喜欢带着别人，一口气爬上七楼。

这意味着她为了面子不能停下来稍作歇息，更何况上楼过程中每一次落汗、喘息，乃至胸膛中加快的心率，都被对方尽收眼底。

像是某种示弱。

四楼的声控灯又灭了，视线陷入黑暗。

她刚要停下，身后忽然传出稳稳的跺脚声，灯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