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院是典型的江南民居,白墙黛瓦上此刻覆着层厚厚的积雪,虽不能同昔日官邸相比,却也青砖铺地,廊檐环抱,是当初落难后,嘉喜的舅舅出资买下的安身之所。
正堂两侧分别住着嘉喜的母亲和闵姨娘。西厢房住了嘉喜,阮妈妈也同住一旁的耳房方便照应。而与西厢相对的、最宽敞明亮的东厢房,则连同边上那间特意辟出的书房,一并归了郑嘉俊独用。
珍儿同她爹住在偏院里。邹大叔早年跟着嘉喜父亲在外办差时,为护主腿脚受了重伤,落了残疾,行动不便。郑家遭难后,他也没个去处,就带着珍儿一并留下,如今帮着赶赶车,料理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暖烘烘的气息裹着郑嘉俊。今日县学放冬至假,他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估摸着嘉喜快要从铺子回来了,这才懒洋洋地踱进书房装样子。
此刻他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圈椅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个玉扳指,嘴里哼着那日听香香唱的艳曲。那婉转旖旎的调子勾得他心神荡漾,眼前仿佛又浮现香香那纤腰袅娜、眼波流转的**模样,嘴角不觉浮起一抹痴笑。
他便暗自盘算起来——前几日从李大哥那儿借的银钱已见底,得再寻个由头从妹妹那儿支些银子。或是假称要购置上好的湖笔徽墨,或是借口要与同窗举办文会。嘉喜这丫头平日虽斤斤计较,唯独在关乎他学业的花销上从不吝啬。总要凑足往二十四楼去的缠头之资,好与香香再温存一夜。
正当他神游天外之际,忽听得脚步声,郑嘉俊慌得手忙脚乱,一把抓过案上摊着的《春秋》挡在身前,故意皱着眉,手指在书页上胡乱点划,装出副潜心研读的认真模样。
嘉喜进来后,二话没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她尚存一丝理智,书是圣贤之物,没扔,只“啪”地一声重重撂在案几上,震得笔山都晃了晃。她扬起胳膊,晃了晃手腕,盯着郑嘉俊看了一瞬,“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他脸上。
郑嘉俊猝不及防,半边脸霎时麻了,随即火辣辣地疼起来,左耳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冒了几点金星。他捂着脸,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猛地从躺椅上跳起来,指着嘉喜,又惊又怒:“你疯了!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嘉喜双目赤红,恶狠狠道,“你去二十四楼充阔爷,还敢找李大哥借钱,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我的血汗钱是给你去养粉头的吗?”
郑嘉俊心下大骇,刚刚还在盘算,怎的这会儿就给她知晓了,他心虚地往后缩了缩肩膀。
他自小就有些怕她妹,小时候他学着街痞子的无赖模样,抢了个瞎眼老丐的竹杖和破碗,用竹杖“铛铛”地敲着碗沿,嬉笑着看那老丐茫然地朝空中摸索。老丐向前踉跄一步,他便后退一步,乐此不疲。
这一幕恰被放课回来的嘉喜撞个正着,那时才八岁的嘉喜,竟像头小豹子般冲上来,不管不顾地将他压在地上,拳头毫不客气的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任他如何哭嚎求饶也不停手,直打得他好几日看见她就小腿肚发颤。那股狠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此刻,那股熟悉的狠厉再度从嘉喜眼中迸出,郑嘉俊心头一虚,却仍强撑着挺直背脊,振振有词:“你听哪个长舌妇胡吣?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去那儿会一位同窗,谈论诗文……”
“你还狡辩!”嘉喜左臂一扬,“啪”地一声脆响,又一记耳光狠狠烙在他另半边脸上,疼痛瞬间炸开。
若要嘉喜打别人她或许还会犹豫,可打她哥,她早已打得轻车熟路,毫无负担。
郑嘉俊从小就不是个东西,仗着家世横行霸道,欺软怕硬,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十二岁就敢对房里丫鬟动手动脚,偷父亲书房的御赐端砚出去典当;十四岁跟着纨绔子在秦淮河画舫上吃花酒,如今竟还往二十四楼那销金窟里钻;前几个月更是把徐靖言送她的赤金珍珠头面偷去当了作赌资。
嘉喜有时想,若郑家还是从前那般显赫,就她哥这副德行,定是个欺男霸女、祸害乡里的纨绔子弟。如今这般,她只当是替早已故去的祖父和父亲教训这个不肖子孙。
“郑嘉喜,你个母夜叉!”郑嘉俊疼得龇牙咧嘴,见她胳膊再度抬起,慌忙举手格挡,狼狈的连连后退,险些被椅子绊倒。他指着嘉喜,口不择言地嘶喊:“活该徐家不让言哥儿娶你!”
瞧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窝囊相,嘉喜唇边溢出一声冰凉的嗤笑。
“你说错了,”她语调森然,冷冷纠正道:“我不是母夜叉,是专来索你命的活阎罗。你再敢踏足二十四楼半步,再把家里的银子糟践在那等地方,我就亲手了结你,也省得你活着丢人现眼,污了祖父和父亲一世清名!”
阮妈妈眼见嘉喜面色铁青地冲向东厢房,心道不妙,慌忙转身就去寻甄太太。甄太太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踏进书房时,正看见郑嘉俊捂着脸,两张脸颊都肿的老高,红里透紫,真真像个发面馒头。她心尖儿一颤,扑过去就捧儿子的脸,“我的儿,快给娘瞧瞧!”
郑嘉俊正一肚子委屈怨愤,猛地甩开她的手,别开脸嚷道:“别碰我,让你那好女儿打死我算了。”
甄太太被他推得踉跄,转身扑向嘉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喜姐儿,娘求你了。他可是你亲哥哥,是咱们郑家唯一的指望啊!你咋能又打他呢?把他打坏了,咱们这个家怎么办啊!”
嘉喜指着郑嘉俊厉声道:“你问他,他在妓院里认识了个粉头,不晓得前前后后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单这回,就从李大哥跟前支了五十两。”
甄太太一听,惊得忘了哭,扭头颤声问:“你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郑嘉俊见瞒不过,索性梗着脖子嚷道:“我都这么大人了,房里又没个丫鬟通房,出去狎个妓怎么了?哪个男人不这样?也值得她这般喊打喊杀!”
甄太太见儿子认了,心下虽虚,却仍下意识地回护:“你哥哥说的也有几分理……你这下手也太重了些……”
“有什么理?”嘉喜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书案上的戒尺,“他有本事自己挣钱去挥霍,如今他花的是谁的钱?他借的债要谁还?郑嘉俊,你花着女人的钱去享受,还好意思在这儿大言不惭,你还要不要脸?你晓得五十两银子我要挣多久?”
嘉喜越说越气,手里的戒尺就要朝郑嘉俊头上劈去。
甄太太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扑上去死死抱住嘉喜的胳膊:“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这做娘的没本事,连个伺候你哥的丫鬟都买不起。他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妻妾成群?都怪你那死鬼爹,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学人家殉节充忠臣,留下这一屋子老小孤苦无依……我可怜的儿啊,要是你爹还在,何至于此啊!”
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嘉喜的腰身往下滑,竟是真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攥住女儿的衣角,用帕子掩面,抽抽搭搭:“早知道今日,我当初就该一根白绫随你爹去了,也省得活着看你们骨肉相残。”
“可心疼死我了。”一旁的阮妈妈也跟着哭天抢地:“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这么冷的天,哥儿那脸肿成这样,叫寒风一吹,怕是要烂了呀!
又是这熟悉的一幕。
每一次,都是如此。每一次他惹出祸事,母亲永远只会用眼泪和跪下来逼她就范,用骨肉亲情勒得她喘不过气。嘉喜只觉得一股冰寒的凉意从头顶瞬间灌到脚底,满腔燃烧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灰心。
她猛地扒开甄太太的手,后退了两步,脊背抵上冰冷的门框。
“我也很累,”嘉喜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平静,目光从母亲泪痕斑驳的脸,移到哥哥那红肿却不服气的面上,“这些破事,这一地鸡毛,我一件都不想管。我比谁都想像你们一样,可以任性,可以躲懒,可以闭着眼不管这个家是不是要垮!”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撑着门框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出。甄太太在身后带着哭腔喊道:“钱的事你莫操心,我这就给你舅舅去信,让他差人送银子来。”
嘉喜闻言笑了,果然人无语到极处,反倒会笑。
这家子的用度,单靠包子铺的进项和她偶尔去薛府授琴的些许报酬,如何能够。这些年来,实则离不得舅舅的接济。甄氏乃常州望族,家底殷实,外祖母尚在堂,因只母亲这一个独女,始终放心不下,时常差人送银钱来,连嘉喜往后的嫁妆、郑嘉俊娶亲的聘礼,都早早就承诺由甄家一应承担。
这份来自至亲的照拂,嘉喜始终感念于心。可人怎能因着血脉亲情,便将这份好意视作理所当然。外祖母年事已高,待老人家百年之后,天长日久的,舅舅可还愿继续帮衬?
人终归得靠自己。靠别人施舍,难免要看人脸色;靠姻亲帮衬,难免要忍气吞声。唯有自己挣来的,用得才踏实,才能长长久久。
雪已经停了,这会儿反倒出了日头,淡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将院落里的积雪照得晃眼。嘉喜穿过长廊,掀帘走进正堂,一眼便瞧见案上摆着徐家送来的节礼。
她上前解开锦缎系带,先是两双青缎面千层底鞋,一顶貂皮暖帽,并两匣点心。点心一瞧就是铺子里买的,并非徐府厨房自制,礼数周全,却透着刻意的疏离。旁边另有个长方木匣,打开盒盖,素白杭绸上赫然躺着一枚浑圆饱满的雪梨,旁边静静搁着一柄精巧的油纸伞。
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的,徐家想悔婚又不是这一两日的事了,只是嘉喜不曾想他们会将这等浅薄手段都使出来。她不必猜便知是徐靖言母亲郦太太的手笔,好歹做了十年邻居,嘉喜对这位夫人的手段多少是知晓几分的。
据说郦太太当年生徐靖言时难产,落下病根,这些年汤药不断。徐靖言同他父亲但凡稍有违逆,她便以不肯服药相挟。想到这一层,嘉喜不由蹙眉——这般以自身为兵刃的做派,倒与她母亲甄太太有几分相似。
若她不是深爱着徐靖言,这门亲事她未必就看得上。光是自己母亲这般就已让她心力交瘁,若将来再加一个郦太太这样的婆婆,稍不称她心,便要以汤药相挟、以孝道相逼,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她其实想找个没婆婆的夫家,这世上做媳妇的苦处,她看得太多。若能寻个没有婆婆的人家,人生便已省去大半烦恼。
嘉喜想若她往后生了儿子,要么修炼出宽厚心肠,绝不磋磨儿媳;要么便该早些闭眼,省得活成惹人厌的恶婆婆。
可近来,她常在镜中看见自己眉宇间日益锋利的棱角,言语间不经意透出的尖刻,无不在提醒她:刻薄的种子早已埋下,只待岁月用怨气慢慢滋养。
嘉喜不是没想过若这门亲事真作罢了,自己该如何。可只要一想到此生不能嫁徐靖言,心口就像一双大手攥住,缓缓收紧,难以呼吸。若再想到他要与旁人拜堂成亲,那痛楚便愈发尖锐,直往骨缝里钻。从她记事起,“嫁给徐靖言“便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她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心头漫上浓重的不安。徐靖言待她的情意自是不假,可他真能搞定家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