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出奇的冷,连素不封冻的金陵河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再落上几场没踝深的大雪,这天气反常的教人心里隐隐不安。
寅正时分,嘉喜准时醒来,多年养成的习惯,任凭再乏,到这个点儿总会自然清醒。屋里没烧碳,加棉的厚帘子将门窗捂得严严实实,可还是冷。她在暖衾里蜷了蜷身子,指尖触到冰凉的被角,忍不住又多贪恋了片刻温存。想起那一堆要做的事,咬着牙掀被起身,穿衣下榻。
推开门,院中积雪映得夜色亮堂堂的。她踩着这亮,来到正堂,见厅上已亮着一盏油灯,姨娘正坐在桌边搓着手,珍儿则端着个铜盆从后厨出来,盆里的水冒着细细的热气。三人便就着一盆水依次净面、洁牙,又将发髻匆匆抿紧,披上厚氅,戴上风帽手笼,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珍儿在前头提一盏羊角灯,主仆三人踏着积雪,匆匆往秦淮河沿岸的铺子行去。
长街上人影稀疏,多是趁早出摊的贩夫,脚底踏雪声声,混着远处几声鸡鸣犬吠。河面覆着一层未遭践踏的白雪,像一条失了温度的玉带,横在上面。有官差督促民夫在河岸光秃秃的柳枝间悬挂彩灯与礼幡,后日便是冬至,虽朝廷三年前已迁都北上,这金陵旧京作为陪都,国之大典仍循旧制。
包子铺离住处不远,偏生积雪没踝,到店时三人棉鞋都已湿透,忙换上备着的软底鞋。净手后便各司其职:珍儿揉面揪剂,嘉喜包馅捏褶,姨娘则推磨煮浆。这套流程早已刻进各自骨子里,无须言语,自在默契。
头锅汤包蒸上炉,店门“吱呀”推开,巷口肉铺的邱大叔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提着两吊用红绳扎的鲜肉,呵着白气道:“喜丫头,老规矩,五个肉包,一碗豆浆。”
“邱大叔快进来暖暖。”嘉喜指指靠墙的长凳,嘴角挽起个热络的笑:“马上出笼,今早儿还蒸了糍糕,您坐着歇会儿,一会儿尝块热乎的。”
“好勒!” 邱大叔迈进门,将肉稳稳挂在门后专门挂食材的铁钩上。他转过身,搓了搓双手,笑道:“刚宰的猪后腿和羊后腿,瘦的多,肥的少,过节了,给你们添个菜。”
“这怎么好意思?” 嘉喜从灶边拎过茶壶,斟了碗热茶递过去,说着就转身要往钱箱那边走,“多少钱您说,我这就拿给您。”
“这就见外了,你日日在我这儿拿肉,过节送点算什么,应当的。”邱大叔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往后厨飘。
恰见闵姨娘摆着柳腰,端着热气腾腾的豆浆走来,笑吟吟道:“邱大哥,快别吃茶,豆浆来了。”她将粗陶碗轻放在他面前,指尖在碗沿稍作停留:“刚磨的,小心烫着。”
“劳烦姨娘。”邱大叔端起陶碗,不及吹凉就急急往嘴里送,滚烫的浆液烫得他猛地一缩脖子,却硬是皱着眉咽了下去,只从碗沿上方偷偷瞄她。见她抿唇忍笑望着自己,耳根顿时烧得更烫,忙低下头假装吹豆浆。
嘉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忍不住勾了勾。这位守着五六间肉铺的邱东家,三年前丧妻后就未续弦,每日天不亮就往包子铺跑,说是来吃早点,可每次那眼神就没离过闵姨娘,打的什么注意,一眼便知。
不过在嘉喜看来,姨娘未必真有改嫁的念头。父亲在世时官居国子监祭酒,清贵儒雅,姨娘在他身边那些年,耳濡目染,眼界自然高了,怎会真心瞧得上一个终日与猪羊为伍的市井肉贩?再说,她膝下还有刚满七岁的亲生儿子。这世道,落难的官家子弟,名头上也比认个屠夫做继父要体面些。
“体面……”嘉喜不由得心底冷笑。体面能当饭吃么?自“戡乱之变”后,郑家坠入尘泥,尝尽冷暖。这个家一半靠嘉喜起早贪黑咬牙撑着,另一半全凭姨娘放下身段、里外张罗。嘉喜少时最厌恶姨娘那副泼辣计较的模样,可这些年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她才慢慢品出,要想活下去,就得要姨娘这般豁得出去的厉害劲儿才压得住场。她甚至觉得自己待人接物的眉眼神情里,也渐渐染上了姨娘的影子。
反倒是她亲娘甄太太,终日泡在旧梦里,不是哀叹命苦就是怨恨她那死了的爹,惹得嘉喜一见她蹙眉就心头烦乱。
虽是这样想,可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个念头——若姨娘真打定主意改嫁,也并非坏事。珩儿是姨娘的命根子,改嫁必定要带他走。他转眼就要开蒙,束脩、笔墨、拜师,哪一样不要真金白银?邱大叔开着肉铺,家境殷实,姨娘带着珩儿过去,断不会吃苦受穷。
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长街上行人渐密。买包子的主顾排起了小队,三人直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直到天大亮,早市人潮散去,店里才总算安静下来。
嘉喜扶着后腰缓缓坐下,一阵酸胀自腰间蔓延开来。她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手背随意抹过唇角。门帘不知被谁掀开未落好,漏进一隙寒风,她也懒得起身收拾,只怔怔望着那晃动的帘隙出神。
帘外光影流转,先是个年轻货郎挑着担子叫卖,转眼又见个锦帽貂裘的官人策马而过。这浮世巷陌里,有人为温饱奔走,有人为前程匆忙,各有各的煎熬,各有各的愁肠。
这不,门帘哗啦一响,她的烦心事便找上门来。
来人是个锦衣公子,披着银鼠灰鹤氅,生得玉面朱唇,通身的贵气与这烟火缭绕的铺子格格不入。他眸光在店内轻轻一转,便定定落在嘉喜身上。
嘉喜撩起眼皮一瞧,小脸当即一沉,背过身,熟视无睹。
那公子快步绕到她身前,见她紧紧抿着唇,板着一张娇艳面孔,不由放软了声音,“岁岁,岁岁……”他连唤着她的小字,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你还在恼我。”
嘉喜就生于冬至,民间俗称“亚岁”,祖父便为她取了这小字。只是这小字,除了眼前人唤过,平日连她娘都不曾唤。
她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我做什么要恼你?你是我什么人?”
公子也不拉凳落座,径自在嘉喜跟前半蹲下身,伸手欲捉她的手,瞥见屋里还有旁人,只得讪讪收回。闵姨娘同珍儿忙着收拾锅灶,只作不见。
“你再容我些时日可好?”那公子凝视着她,阒黑的眸子里十二分真诚,“我定催着父亲尽快往府上下聘。”
嘉喜这才回瞥他一眼,清凉凉一笑:“别,可千万别。您徐四爷是什么身份?金陵城里响当当的国公府公子,我郑嘉喜如今不过是个卖包子的,哪里高攀得起。”
她如今已十六了。六年前梁王以“奉天讨逆”之名自河北起兵,历时二载攻入京师。城破之日,嘉喜的祖父与父亲拒易其主,双双殉节。新帝虽念在与祖父昔日师徒情分,未将郑氏家眷下狱问罪,家产却尽数抄没,显赫一时的清贵门第,转眼零落成泥。徐、郑两家虽早有婚约在前,老国公爷重信守诺,在世时力排众议,执意履约。然前年老人家逝世,徐府态度便急转直下,婚期一拖再拖,聘礼迟迟不发。近日金陵城中更是流言四起,皆传徐家正为他相看别家闺秀,退亲的意思,早已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嘉喜顿了顿,指尖拍打着衣袖上沾的面粉,轻飘飘道:“此一时彼一时,幼时的婚约只当是戏言,不如就此作罢,也省得耽误四爷觅得良缘,平白惹人笑话您与市井女子纠缠不清。”
徐靖言怔怔地望着她,方才还带着几分急切的脸霎时失了血色,灰败凄凄:“你非要拿这样的话来伤我么?”
嘉喜避开他的视线,垂首理了理皱起的衣袖,寒着脸站起身,径自朝里间的储物室走去。那储物室本就窄小,墙角堆着半袋面粉、几捆大葱,油罐与陶瓮挤作一团,蒸笼竹筛层层叠叠摞到梁下。
他仍僵立在原地,像是被人攥了把檐下的冰凌,直直捅进心窝。这些年纵有争执,她也从未将“退婚”二字说出口。徐靖言此刻无端生出恐慌,仿佛她真要化作指间流沙,任他如何紧握都留不住。待惊醒时,已追进那片昏暗,在弥漫着面粉与酱醋气息的狭小空间里,慌乱地攥住她微凉的指尖。
“岁岁...”这储物间窄得只容二人贴身而立。他将她堵在墙角,她偏头避开视线,可两人衣袂相缠,呼吸交错。她掌心抵着他胸膛,执意要隔出分寸距离。
“我只恨不能将心剖出来给你瞧。这些年我心里从来只装着你一个,连梦里都在盘算如何早日迎你过门,让你不必再受这些劳碌辛苦。”他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温热吐息拂过她额间,“你信我这一回,好不好?”
嘉喜终于转回头,眼尾泛红地睨着他,见他眉宇间尽是焦灼与诚恳,心头那点硬气忽然就化了,嗓音也跟着软了下来:“我听说府上正为你与馨儿议亲,可有这事?”
“那都是祖母与母亲的意思,我早已禀明她们,此生非你不娶。”徐靖言急忙辩白,嘉喜的手掌下,那颗心正强健有力地搏动,一如这些年来他待她的情意。
他爱她的,她岂会不知?可这远远不够。爱这东西,虚无缥缈,最没定数,风一吹就散了。她必须将它落到实处,牢牢攥在手里。她要的,是依托这份情,成为他名正言顺、三媒六聘的妻。
“我不信。”她斩钉截铁,眼波在他面上轻轻溜过,语气半幽半冷:“我与你青梅竹马不假,可馨儿是你表妹,何尝不是自小跟在你身边?她年年入府小住,同你朝夕相处,谁知道你们二人都有过什么。那样一个玉做的人儿,性情又温婉,比我不知道强多少倍,我不信你从未动过心。”
“你怎得总揪着这事不放。”徐靖言被她这没由来的醋意搅得哭笑不得,正要辩解,可一低头,瞧见那对水汪汪的无辜杏眼,又娇嗔又委屈,顿时就泄了气。
他无奈地笑了,摩挲她一侧粉腮,柔声道:“谁说她比你强了?在我心里,便是九天仙女下凡,也及不上你分毫。”
嘉喜恼得一把拨开他的手,眼尾斜斜睨过来时,目光又艳又厉,“你就会说这些没用的。”
他又来揽她腰,情意绵绵望她:“我说的句句肺腑之言。”
他自幼与她比邻而居,又定有婚约,在乌衣巷的青石路上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他年长两岁,总爱跟在她身后,看她梳着三小髻,颈间悬着璎珞,叮叮当当地在园中扑蝶;她也恋他,委屈了便扑进他怀里掉金豆豆,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总第一个捧到他眼前。
后来郑家遭变,她搬去了下游的花角巷,那年她刚满十二。离别那天,她格外平静地同他道别,转身登车,消失在巷口。
他舍不下她,起初日日偷偷跑去见她。眼睁睁看着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儿,蹲在河边浣衣,踮脚晾衫,围着灶台生火做饭……那原本软糯的手指,渐渐磨出薄茧,可在他面前却仍紧紧攥着,不肯泄露半分脆弱。他立于巷口,望她纤瘦的肩、单薄的背,心头酸涩难言。那一刻,他只盼着岁月能快些走,他能快些长大,早日把她娶回家,好好护着,再不叫她受这般苦。
生活将她磨砺得与深闺娇养的姑娘全然不同。她像一只曾被娇宠、却遭遗弃后不得不自谋生路的狮子猫,依旧保有雪白蓬松的毛发与骨子里的高贵,却也在市井烟火里学会了讨价还价、起早贪黑、撑起家门。那双曾漾满天真烂漫的眸子,既残留着与生俱来的娇憨慵懒,又闪烁着为生计奔波的警觉与坚韧,是一种糅合了娇养出的优雅与挣扎出的生命力的矛盾又鲜活的美。
岁月如惊鸿踏雪,倏忽间青梅已累累满枝。他与她皆已长大,正是该做夫妻的年纪。他恨不能立时三书六礼齐备,堂堂正正将她迎入怀中,从此将她妥帖珍藏,不让她受半点风霜,不让她再蹙一次眉头。
往后岁岁年年,但得与她朝暮相伴,便日日都是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