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
甲板上钓鱼的少年们尽了兴,在吴盈一声“开饭了”的吆喝中,三三俩俩勾肩搭背走向餐厅。
今天的晚餐是鲜鱼煲,一大群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吃得不亦乐乎。
丰子丘伸了几筷子,突然觉得好像少了个人,左右一看,果然没有林七的身影。
“你给林七送饭了吗?”
因为这几天一直是吴盈给林七送饭,所以他下意识的低声问她。
吴盈忙了大半天,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不顾形象的狼吞虎咽,丰子丘问的时候,她嘴里塞满了食物,两颊鼓得像个胖嘟嘟的小松鼠,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楚,只好伸手往后厨方向指了指。
丰子丘愣了一下,林七在后厨?
他去后厨干什么?
不会是单独给自己开小灶吧。
好奇心驱使,丰子丘索性就去了后厨一探究竟。
刚靠近,他就闻到一阵清新的气息,有点像雨后的森林,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顿时全身舒爽,每个毛孔都洗了个痛快澡。
咦?好像还夹了别的味道,丝丝缕缕的往鼻腔里钻,但是跟那股清新的气息不一样,它不往毛孔里渗,而是往胃里去,像一个小钩子,在胃里钩啊钩啊,把胃口食欲都钩出来了。
咕噜……
丰子丘的肚皮里,情不自禁的打起鼓来,他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肚子饿得特别厉害,刚才吃的几筷子食物,跟没吃过一样。
食指大动。
“林七,你在里面吗?”
白胖少年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压抑不住语气里的迫不及待。
“你怎么来了?”
林七果然在后厨里面,背对着门,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听到丰子丘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喊你去吃饭……咦,你在做什么?”
丰子丘走近一看,原来林七正在切鱼片。
看起来是熟手,手起刀落又快又稳,旁边已经切好一条装了盘,正在切另一条,没一会儿就只看见一副鱼骨架,剔得干干净净,一根刺都不乱,简直像件艺术品摆件。
“好刀功。”
丰子丘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确认让他食指大动的气味,是从切好的那盘鱼散发出来的。
鱼片切得不是很薄,但很均匀,摆在盘里整整齐齐,像一朵怒绽的花。
雪白的鱼片上面淋了一层酱汁,酱底是深沉的绿色,里面夹杂着一粒粒金黄鱼籽,衬着雪白的鱼片,像是雪地里开出了一朵碧莲花,绿叶金蕊闪耀夺目。
不管好不好吃,至少这卖相,挺赏心悦目的。
林七被夸得高兴,眉开眼笑,白净的脸上隐约有几分腼腆。
“这几天养伤,为了感谢大家对我的照顾,就给大家做一道我的拿手菜,青丝水晶脍。我刀功不太好,切不出薄如水晶的鱼片,但味道差不太多,给大家尝尝鲜。”
跟最初相比,他现在切的鱼片已经好看很多了,但离菜谱上的要求,确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选择这道菜,主要是不用开火,船上的厨具都需要用灵元来启动,他用不了,又不能从漂流瓶里把那些傻瓜厨具拿出来,储物法器是很罕见的珍宝,他一个没修为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动用,与其解释不清,不如干脆藏着。
菜谱上说青苔鱼籽酱跟这道菜可以搭配食用,提升风味,他也想尝尝能鲜到什么程度。
“你找苏怀涛要两条鱼,就是为了这个。”
丰子丘趁他没注意,忍不住贪吃的本性,捻起一片生鱼片就往嘴里扔。
鱼片一入口就化开了,清凉感瞬间弥漫在口腔里,像是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夏日午后雨,舒服得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还没有等他叫一声好,鱼籽酱的鲜香就在舌尖上毫无预兆的爆开,如同雨后竹林里不断冒尖的新笋,急先恐后的从土里探出头来。
丰子丘的大脑突然就恍惚了,耳边响起了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又像是从他的骨髓深处钻出。
有什么东西正迅速的离开他的身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脚底像是踩在一团棉花上,落不到实处。
“这……这……这是什么?”
丰子丘控制不住对未知的恐慌,眼睛瞪得圆圆,嘴巴张张合合,找不出恰当的言语来形容他此刻的极致享受与莫名担忧。
林七被他的夸张反应吓了一跳。
“应该不难吃吧?”
少年面露迟疑,夹带着三分不解,误以为是不合口味。
鱼脍他吃过,鱼籽酱他也吃过,说不上多美味,但至少也能下口,虽然是第一次把二者结合起来,但菜谱上说鱼籽酱能提升生鱼脍的风味,应该会更好吃才对。
想到这里,他正要捻起一片鱼肉尝尝口味,却不料丰子丘这时突然面露痛苦,双手捂着肚子,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冲出了后厨。
扑通!
一声水响传来,伴着水花四溅的动静。
林七浑身一震,不会吧,难吃到跳海?他心慌得像在打鼓,赶紧扔下手里的鱼肉,抬脚就冲了出去。
刚冲上甲板,就有人用更快的速度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跳下海,一把将丰子丘捞了上来。
是万重山,这位安保队长可谓是尽职尽责,一手给丰子丘催吐,一手提剑就架上了林七的脖子。
“你给少爷吃了什么?”
万重山一脸严肃,神色冷厉得几乎要噬人。
林七被他的气势一压,两腿发软,嘴巴张了又张,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哇……”
丰子丘吐出两口水来,喘着粗气,表情依旧十分痛苦,皮肤下青筋爆起,隐隐泛着赤色,体温也高得吓人。
没一会儿他又痛到痉挛,整个人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弓起,全身战栗不止眼神涣散,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了?”
餐厅里的少年们听到动静跑出来,眼前的情形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这是闹什么?”
苏怀涛走上前来,目光在丰子丘身上转了几圈,才狐疑的看向林七。
“他不知道给少爷吃了什么,少爷的丹海里乱成一团,体温节节升高,我的灵元试图进去替少爷梳理混乱的气息都不行,再这样下去,灵根肯定要受损,甚至脑子都有可能烧坏。”
万重山的神色更冷厉了,声音都里透出了杀机。
“林七,少爷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害他?”
随着安保队长的厉声质问,林七承受的压力更大,胸口一闷,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苏怀涛脸色一沉。
“万队长,收起你的剑,你这样林七说不了话,大家都是一条船的人,总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话虽如此,但他看向林七的目光,还是多出几分审慎与怀疑。
万重山冷哼一声,还是依言收了剑,转而全力输入灵元替丰子丘梳理丹海里的混乱。
林七终于缓过劲儿,只觉得喉咙里一片腥甜,被什么堵住,上不来,下不去,用力咳了几声,又咳出一团血块,这才顺了气,只是胸口处隐隐作痛,应该还是受了暗伤。
抬头时,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有怀疑的,有迷惑不解的,有复杂难辨的,唯独没有信任他的。
林七心口又闷了闷。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假少爷身份被戳破的那一天,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是嘲弄的,是恶意的,是看好戏的,唯独没有同情他的。
千夫所指。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
假少爷不是他自愿当的,他也没有硬赖着不走。
丰子丘现在这副惨状,也不是他害的,生鱼片和青苔鱼籽酱他都吃过,明明没事,怎么轮到丰子丘就出事了呢?
他动了动唇,试图辩解,可面对众人质疑不信的目光,一时间又心灰意冷,干脆转身从后厨里端出那盘生鱼片。
“本来是想请大家尝尝我的拿手菜,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捻起鱼片,他一口吞下,很快就把一盘生鱼片全部吃光。
“如果我没事,那就算我自证清白,如果我跟丰子丘一样,那就算我自食其果,你们也不用救我,让我自生自灭。”
林七的果断绝决,将这些没经历过太多事情的少年震慑住了,有人忍不住小声咕囔。
“说清楚就行了,我们也没说不信你,万一……万一……”
林七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过长的刘海垂下来,将他的眼睛挡住,也挡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苏怀涛眼神复杂的看着他,有那么一瞬,他从眼前少年的身上,感受到一股深切的孤独与悲哀,但当他想要更清晰的感受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了。
这个半途相遇的少年,就那么站着,像一面帆,迎着海风,坦荡的露出所有,等待着审判。
也许不久后,迎来的会是一场狂风暴雨。
也可能,会是一片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