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曾在睢阳书院读过书的学子不少,张老先生既然缺人打下手,自然要寻些好的。
严瑭便是其中之一。
宁臻玉停顿一瞬,还是照常走过去,朝张老先生一礼:“多年未见,先生瞧着愈发精神矍铄。”
张老先生耷拉着眼皮,显然旅途劳顿,未见如何精神,闻言抬头瞧了他一会儿,摆摆手嘟囔道:“你这后生说瞎话的功夫见涨。”
然而一瞧见宁臻玉手里送上来的画卷,他忽而便眼现精光,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频频点头道:“好,好!我便知道你是个爱画的!”
在场的年轻人除严瑭外,与宁臻玉并不相熟,只算点头之交。然而俱都听说过他那些流言,这便有些尴尬,各个客气拱手,互相见礼,一番寒暄后逐渐又安静下去。
比起宁臻玉,他们明显更熟悉严瑭。有人开了个话头,道:“严兄,听闻当初在书院,你和宁公子在一个院子里?”
严瑭沉默片刻,点点头。
他半垂着视线,一直不敢看宁臻玉,然而无人发现这点异样,接着道:“以宁公子的能力,我等打个下手便罢了,严兄你与宁公子是旧识,正巧叙叙旧。”
严瑭的面色愈发不自然,张了张口,又停住。
宁臻玉只笑道:“他的画也不俗,替我打下手屈才了。”
旁人只当他是在捧严瑭,便顺势恭维了严瑭一番,话语间又提起严中丞如何如何。宁臻玉一向不喜这些官场习气,听得不耐。
这时一位与严家有些来往的,开玩笑道:“严兄,听闻你好事将近,我们好歹同窗一场,如今又是因缘际会在此共事,到时喜酒可得请我们哪。”
严瑭原还温和寒暄,闻言脸上一僵,目光几乎是下意识要转向宁臻玉,随即又忍住了。
偏偏无人懂得他的顾忌,接着道:“可是祭酒大人府上的千金?听闻才貌与严兄甚是相配。”
严瑭僵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嘴角的笑容已是勉强。
宁臻玉早在严瓒那里听说了,并不如何惊讶,只随着其余几人,敷衍地道了一声恭喜,语气平平。
严瑭听他这般道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时宫中来了人接应,请他们进宫,宁臻玉便转身去到张老先生身旁。
余光察觉到宁臻玉离开,严瑭方觉松出一口气。
在宁臻玉身边,他几乎觉得煎熬,仿佛自惭形秽,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京郊的那一晚,自己是如何背叛宁臻玉。
他听闻张老先生举荐了宁臻玉,便知道自己不该来,于人于己都尴尬。然而为宫中效力的机会不多,他不能推辞。
几人入了宫,被引至宝文阁的偏殿,此处原是宫中藏书之地,暂且做了他们的落脚之处。
堂内一张长桌,贵妃娘娘远远坐在一道屏风后,吩咐道:“几位暂且住在此处,若有什么缺的,使唤宫人便是。诸位若能在五日内完成太后太妃的画像,自有重赏。”
隔着朦朦胧胧的屏风,隐约可见她膝上正抱着个孩子,应是太子,正熟睡着。
宁臻玉从前为贵妃作画时远远见过太子,虽非亲生,却是贵妃一手带大的,足见亲厚。
很快便有宫人将十几幅画卷捧来,放在长桌上,宁臻玉拿起一幅,小心翼翼展开,果然就见被书虱蛀了一小片,须照着旧画重绘。
这几人正端详着画,忙忙碌碌准备起了画具颜料,忽而听得殿外有一道尖细嗓音通传:“璟王到——”
旁人还未有何反应,屏风那头的贵妃却忽而一顿,将太子抱起,交给身旁的嬷嬷,“太子乏了,带太子回东宫。”
璟王既然来了,殿内自然战战兢兢跪倒一片,贵妃也起了身,勉强笑道:“璟王政务繁忙,怎来了宝文阁。”
璟王心不在焉道:“听说太后画像叫虫子蛀了,心中惋惜,特来一见。”
他说着,径直走向长桌前,看向展开的太后画像,只见画像上点点小洞,居然蛀得太后面容上有损。他嘴里“啧啧”两声,语气微妙,仿佛颇有惋惜。
宁臻玉离得近,隐隐听出了其中的讥嘲意味。不知是璟王生性原就刻薄,还是关系不睦。
贵妃见璟王如此直视太后画像,未免失礼,面色微变:“若是无事,还请璟王……”
璟王一抬手,笑道:“本王这就走。”
说罢当真又大摇大摆地离去,殿门外的车驾仪仗前呼后拥,宫人纷纷避让,极为气派。若有不知情的,简直要以为是御驾。
这般傲慢,贵妃呼吸急促片刻,到底没奈何,不多时,凤驾也回了宫。
宫人们在外侍奉,殿内这便只剩了宁臻玉等人。
张老先生是个画痴,全然不管宫中这些弯弯绕绕,人一走,他便捧起这些画像细看。年轻人却忍不住交换着目光,一面铺纸,一面低声讨论起了宫中局势和璟王之跋扈。
提到璟王,很快便又有人提起了谢鹤岭。
这几人在朝中各部当差,都有官身。如今皇帝病重,将来改换新朝,璟王和谢鹤岭这样的地位,定然举足轻重,他们难免起了些心思。
然而他们俱都是些小官,与谢统领搭上话都难,更遑论璟王,这般叹息片刻,却又想起了宁臻玉。于是他们的目光隐隐约约落在了宁臻玉身上,只见锦衣玉容,当真是高门养出来的。
宁臻玉拿着画像,与张老先生讨论了一番笔法,又见颜料色彩不足,起身去外面寻宫人。
他一走,便有人小声道:“听说宁公子就跟随在谢大人左右。”
另一人想起了什么,也低声道:“方才璟王进来,似乎也认得宁公子,瞧了宁公子一眼。”
严瑭正研墨,闻言动作一停。
宁臻玉是什么处境,在场的心知肚明,虽跟随着贵人身旁,他们却是完全嫉妒不起来——都是官宦人家出身,若非走投无路,哪里肯拉下脸面。
他们俱都暗叹一声,有人悄声道:“听说前些日子,璟王也请过他作画,是相识不假。”
这话本是寻常,然而璟王声名残暴,市井传言中癖好残忍古怪,奴仆非死即伤。他们便有些同情,谢鹤岭听闻是个宽和的,只是生怕宁臻玉是叫璟王看上了。
“罢了罢了,莫要妄议!”
严瑭停顿许久,直到身旁的调侃一声:“你还走神,墨都要干了!”他方才如梦初醒。
*
几人一直忙碌到夜间,二更天时才歇下,宿在宝文阁的值房之中,倒还布置了一番。
只是宫人所住,用的炭不比谢府中的银丝炭,多少也有几缕烟味。宁臻玉半夜睡不着,起身披了氅衣出门透气。
这会儿月到中天,映着地上一层厚雪。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觉指尖发冷,拉了拉肩上的氅衣。他正要回房,转身却见转角的廊檐下有一道人影立着。
是严瑭。
宁臻玉一顿,径直走过去,正要经过严瑭身侧,严瑭忽然轻声道:“对不起。”
宁臻玉只作未闻。
这三个字那晚他就已经听过一遍,浑身血液凉透,这会儿再落在耳畔,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他甚至觉得这三个字,现下听来有些虚伪。
正要擦肩而过,严瑭却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宁臻玉一顿,堪堪停下,转头看向他,神色如常。
严瑭立刻松手,仍是不敢看他,低声道:“你如今……你还好么?”
宁臻玉像是觉得他的问题十分可笑,脸上忽而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不是说,这就是我最好的去处么?”
严瑭一怔,说不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