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青梅 第19章 惠山

去惠州的路上又下了好几场雨，天气越发冷，柳频云作为一个逃奴自然领不到月钱，也没拿回自己的包袱——不敢去问纪禛要——说来也奇怪，她谁都不怕，就是被楚睿捆到小黑屋里关着，心里也没什么感觉，但一旦面对纪禛，她却老是犯虚。

原因很复杂，可能因为她确实有些秘密，也可能，就像这段日子她常常听见背后有些人说的那样：“不识抬举，给她安排得好好的……贱骨头……”

这些话说得多了，她也莫名觉得自己同纪禛是有那么一点瓜葛在的，虽然她一点也不情愿，纪禛更是一字不提——不管是之前三夫人的默许安排，还是她隔着喜窗对他放肆的那几句话。

但纪禛肯定憋着坏呢。柳频云无比坚信。

这种情况下，庞问卿的沉默就显得十分可贵。柳频云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庞问卿不等她开口就主动掏钱接济，不过柳频云也不愿意用他的钱：“你要读书的，快藏好了。”

她也不是没得吃，只不过一定得跟着大伙儿吃，受点白眼——毕竟人人都觉得捉到她就应该立刻打死。

但总的来说，她处境并不很艰难。天气冷，又都忙着赶路，还有庞问卿帮忙，没多少人会在这种时候赶上来踩她一脚。

抵达惠州的那天，柳频云带出门的第一件冬衣已被洗破了衣领。

在他们到之前，信早早地就送到了老宅里，故此，柔安的棺椁仅仅在祠堂放了一天，就往祖坟抬去安葬了。柳频云没跟着去，准确地说，是纪柔远没被允许去。

她逃婚的事被纪沈两家捂得死死的，纪柔远自然不能露面，连带着柳频云也不能行动。

纪柔远仰躺在床榻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帐顶。柳频云坐在一旁，她觉得纪柔远一下子瘦了很多，明明每天也在吃饭呀。

“我刚到行在的时候，”纪柔远忽然开口，“二姐姐不太搭理我。她说话老爱开人玩笑，和大姐姐一点也不一样。我听不懂丰州话，她就专在旁边和丫头们说丰州话，一边说还一边看我，我生气了去问，结果她是夸我长得可爱呢。”

柳频云：“……”确实是纪柔安干得出来的事。

“明明是夸我，却非要作出一副说人坏话的样子，你说她讨不讨厌？所有人都叫我让着二姐姐，说是开玩笑逗妹妹呢，但那会儿我真是恨死她了，真觉得这事儿我能记一辈子。”

她转头看向坐在床尾的柳频云：“云儿，你来之后，我没和姐姐吵过架了吧？”

柳频云摇头。

“你来之前我和她吵过的。我真的很想念大姐姐。我那时候说，我不要现在的姐姐，我要以前的姐姐，现在的姐姐一点都不好……但现在，现在我一个姐姐都没有了。”

纪柔远闭上眼，濡湿睫毛不停颤动着，眼泪顺着眼尾滚落到绣枕上，在室内昏暗的日光下晶莹一瞬，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半晌，纪柔远又说了一句话，柳频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纪柔远又睁开眼睛，她好像下了某种决定，重复道：“等哥哥回来，我们就出去走走吧。”

纪禛能答应么？柳频云很怀疑，然而当纪禛从祖坟回来，却一口答应了。

“想好去哪儿了么？”

“城外惠山上有一座庵堂，叫定心庵。”

纪禛沉吟片刻：“柔远，这个地方你从哪里知道的？”

纪柔远道：“绿笛同我说过。”于是纪禛答应下来。

纪禛走后，纪柔远解释道：“从前祖母身体不好，不好挪动，我们小一辈的就从来没回过惠州，所以我一说，哥哥也不知道。”

“怎么忽然想到去城外了？”

纪柔远忽然看了下窗外，然后才低声道：“王大侠给你的珠子还在么？”

“还在。”一颗玛瑙珠不值钱，当初被捆上车的时候，那两个仆妇便没有把珠子也搜走，不然这么个小玩意儿要是被搜走了，指定就找不回来了。

纪柔远道：“我也不能确定王大侠他们人在哪儿，只能城里城外碰碰运气，从前绿笛和我说过，惠州城外的惠山上有一寺一庵，香火最鼎盛，你带着珠子去庵里走一走，说不定就被王大侠的人碰上了。”

柳频云道：“会不会王大侠一直跟在咱们后面呢？”

纪柔远摇头，说得含糊：“他……有很多事要做，给了你信物，就不会再跟着了。而且，他是不会和哥哥带来的人起冲突的，咱们只能自己想想办法。”

柳频云点点头。她隐隐感觉到，或许王大侠的身份和她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翌日清晨，纪柔远同柳频云出城了，应纪柔远的强烈要求，她们身边只带了两个轿夫——明面上是这样，背地里就不知道了。

惠山绵延数里，虽然不高，远远看着，却也犹如一道屏障，稳稳地环抱着惠州城。纪柔远说得不错，上下惠山的香客很多，简直多到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步了。轿夫是惠州本地人，见柳频云目露惊讶，便热情介绍道：“正是年节，大家都来上香的，今年开恩科，不少读书人呢！”

虽如此说，路过行人中也多是女子，人人身上都沾染了寺庙檀香味儿，看来在山上是走不丢得了，直接顺着香味儿，闭着眼睛走都没事儿。

定心庵坐落在惠山最高处，她们到时已近午时，今日似乎有法师讲经，上午半场刚过，庵里一阵阵的素斋香气，香客们从宝殿出来，都往侧院斋堂去，纪柔远同柳频云本来就是去碰运气的，此刻自然也顺着人流慢慢前行。

临到门前，柳频云看见有个女尼在收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虽说临出门前纪禛把香火钱给纪柔远了，但想到这个事情，她还是很心痛。

纪柔远却也把钱袋子忘在轿子里了，两人面面相觑，正要折回庵外取钱，那收钱的女尼出声了：“两位施主可是碰上了什么难事？”

嗯，那真是足以难倒英雄汉的难事。

柳频云道：“忘记拿钱了，我们回去取。”

女尼道：“已有人付过了，施主直接进去就是。”

柳频云与纪柔远对视一眼。果然，有人跟着他们呢。她们点点头，正要进门，那女尼却又道：“施主，你的手没事吧？”

柳频云一怔，低头一看。她今日穿的一件窄袖，为了把玛瑙珠露出来，袖口卷起了一圈。之前手腕连续被伤两次，即便结痂痂落，也难免留了些不太正常的白痕，看着是蛮奇怪的。

正要回答没事，柳频云心中忽然起了一点疑云，余光中，纪柔远也发觉了，正细细打量着那女尼。她定了定神，微笑了下：“旧伤，没事。”

“那就好。请——”

进入斋堂，接了斋饭，柳频云同纪柔远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这儿吃饭的也有小孩子，环境实在算不上多安静。

“姑娘，你认识方才那位么？”柳频云低声道。

纪柔远道：“不认识……我想，也没那么恰好就直接遇上了。说不定是因为哥哥派人来过，她才会关注我们些。”她忽然双眼一直，声音变了：“云儿？你的珠子呢？”

柳频云立刻看向手腕。方才还悬着玛瑙珠的手腕，此刻已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就这么几步路。”

那玛瑙珠子太轻，就算是一整串，戴习惯了也是察觉不到的。柳频云略急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抬头看向正在安静打斋饭的几个女尼。

这些年她在纪府守惯了规矩，行走时都是将手叠在腰前，方才那几步，虽然没留神，可有没有人把手伸到她面前来，她还是确定的。唯一的变数，就是接过斋饭时了……

“此时不见了反倒是一件好事。”

纪柔远亦道：“说不定，是在上山的时候就发现了，只不过他们不好出手。他们这会儿一定正看那珠子真假呢。”

柳频云“嗯”了一声，但实在看不出那边一排女尼谁那么厉害，心下便隐隐担心起是不是那绳子自己断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地面逡巡起来，纪柔远忽然拍了她一下：“好了，别想那么多，吃饭吧。”

吃过斋饭，柳频云又故意去还在给香客打斋饭的女尼们面前晃了一圈，可惜没人注意她，纪柔远道：“要不咱们直接问吧。”

柳频云按住她：“算了，说不定，说不定就是珠子自己掉了。”

纪柔远着急了，将她拉出斋堂，找了个角落，严肃道：“云儿，这怎么能算了，难道你不想走了？”

“不是，”柳频云想了想，道，“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之前在良州的时候，公子好像……好像想放我走。”

纪柔远震惊了：“不可能！”

她如此激动，柳频云也惊了一下，连忙小声道：“真的，我实在想不出他那么说还有其他意思了，你看这么多天，他也没一刀杀了我嘛……”

纪柔远支支吾吾道：“那不是因为，哥哥他……”

柳频云摆手：“这个，你真的误会了，不是那么一回事，真的……”

正在争论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枚珠子，是两位施主遗失的么？”

柳频云纪柔远双双停住，一起回头看去，只见一名陌生女尼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一手立在身前，一手托着一枚红艳艳的玛瑙珠，盈盈微笑着。

接过玛瑙珠，柳频云迟疑着要不要发问，那女尼施了一礼：“这是香客拾到的，既然物归原主，那贫尼就先行一步了。”

目送女尼离开，纪柔远上前，语气难掩失望：“真不是王大侠他们么？”

柳频云慢慢握住那小小的珠子：“不，是他们。”

这枚玛瑙珠，不是之前那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