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千灼停下手边的工作,斜了眼漂亮的盒子,“是终端,但我没有换新终端的打算。”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女孩眨眨眼,露出点狡猾的神色,她没说话,将盒子推到辛千灼手边,扬起眉,示意他打开。
在辛未荑期待的视线下,辛千灼的手腕突然多出了重量,指尖移动的速度变得缓慢,像是电影慢动作特写镜头。
过了很久又像是短短几秒,盒子里的东西彻底暴露在空气里。
辛千灼微皱起眉,线条锋利的脸显得严肃骇人,他定定看向辛未荑,“一根香?又玩这种把戏。辛未荑,你无不无聊?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反应让女孩很满意,对于在终端盒子里装根香,文具盒里放玩具娃娃,枕头下藏青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辛未荑做过成百上千遍。
而作为辛未荑唯一捉弄的目标,辛千灼从小时候到现在,反应一直没变过,永远惊讶,永远严肃,永远让她满意。
辛未荑撑着下巴,身体半趴在桌上,歪头看向辛千灼。
她姿态懒散,正经对话的氛围和疏离感十足的距离瞬间荡然无存,以至于无中生出种强烈的侵略感。
让人莫名不舒服。
辛千灼抿唇,脊背绷起后靠,直到触碰到柔软的皮革才微微放松。
辛未荑松开撑下巴的手,整个人趴伏下去,披着的深色头发铺散开来,像是森林里的黑色水域,静谧地涌动着些什么,她抬眼盯着辛千灼说,“哥哥,我想去看妈妈,你能陪我吗?”
辛未荑的头离辛千灼的手很近。她的呼吸绵长,扫到辛千灼搭在桌面上的指尖,潮湿又温暖,在空调开足的书房里存在感过分明显,难以忽略。
“你知道的,我不敢一个人呆在祠堂。”,辛未荑继续往下说,“有你在,我不会害怕。哥哥,你再不理我,爸爸就要罚我了。我不想长大了还被家长骂,好丢脸的。”
她还在说。
“哥哥,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是我太冲动了。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
“哥哥,我们和好吧,不要再吵架了。”
“好不好?”
辛千灼回忆瞬间被勾起,他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又重重垮下,彻底往后躺在皮椅里,脊背陷进去,双眼闭上,很累似的,“好。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可以吗?”
“好。”
“谢谢哥哥。”
辛千灼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因此,他错过了女孩浓密睫毛掩盖下,一闪而过的情绪。
辛未荑直起身,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面前合上眼皮,毫不设防的男人,歪头缓缓露出笑容,嘴角弧度异常,几乎一路裂到耳边。
辛未荑眨眨眼,对辛千灼说,“哥哥,我们到了。”
辛千灼点头应声,停好车,刚要解开安全带,一条白皙的手臂忽然爬上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昏暗车内灯光下,辛千灼回头猛地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瞳孔占据整个眼眶,眼白完全消失的眼睛。
他动作僵住。
辛未荑凑近辛千灼,视线逼近下,她的脸被放大到无数倍,五官畸变扭曲。
她说,“哥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进祠堂害怕得又哭又叫,怎么喊人,报警都没有用。最后发现这里没人,没监控,没信号,精神崩溃,差点哭得呼吸碱中毒死掉的事吗?”
辛千灼在辛未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得无比清晰,仿佛两个人融化,融合在一起。
他垂下眼,目光幽深,“记得。”
“如果不是你突然来找我。”,辛未荑轻笑出声,“我真的会死吧。”
辛千灼皱起眉头,指尖摁住辛未荑额头,微微用力,一把推开她。
他嘴角拉成直线,心情不好得很明显,动作利落解开两人的安全带,将辛未荑猛地拉下车。
对上女孩不满谴责的眼神,辛千灼没有避开,直直回以凝视,冷郁如冰山的五官前所未有地活跃鼓动起来,像是沉寂多年终于爆发的火山。
他认真,坚决,近乎狠厉,发誓一般,“你不会死。”
“辛未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死。”,辛千灼重复说着,“我年纪比你大,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面。”
辛未荑愣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辛千灼。
两人对视半响,辛千灼忽然叹口气,挺直的身形随之松散下来。
辛千灼上前一步靠近辛未荑,身高差的阴影压迫下,辛未荑抬起头,瞪圆眼睛,警惕他要做些什么。
头顶突然被猛地用力揉搓了一下,和蛮不讲理的力道同时压下来的,还有一句,“好了,傻妹妹,进去吧,记得把你准备的东西都带上。丢三落四的笨鸭子。”
辛未荑脸一下涨得通红,指着辛千灼大步迈开的背影大喊,“辛千灼,你说什么呢?叫谁笨鸭子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外号了,你怎么还记得?”
气急败坏的叫声从身后传来,辛千灼眼底闪过笑意,脚步加快。
男人身高腿长,很快要不见人影。
辛未荑恶狠狠咬唇,憋着股气将车后备箱的行李箱掏出来,咕噜咕噜地追上辛千灼。
祠堂大门被推开。
嘎吱的声响突兀刺耳,像是长长的指甲在黑板上猛地刮过去。
辛未荑只开了几盏灯,刚好照亮层层牌位下的一小块角落,和两张蒲团。
她拉着辛千灼在蒲团上跪坐,等起伏下降的视线变得平稳,并肩跪着的两人正正好对上江寻的牌位。
黑白照片里的女人气质清冷,脸上含笑,温柔的眉眼弯起,静静注视着面前一高一矮,衣角重叠的辛千灼和辛未荑。
灯光照耀下,辛千灼皮肤苍白,眼底的黑痣更深了。他侧头看向辛未荑,却见她掏出两个杯子,直直递过来。
“酒?”,辛千灼满脸不赞同,“我没同意你喝酒。”
辛未荑握着酒杯往辛千灼鼻子前推,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
赤红的液体晃动起来,部分粘连在杯壁上,流下条条痕迹,像是纤长的红色软虫,蠕动着要钻进辛千灼的嘴巴里。
“哥哥,只是红酒而已。”,辛未荑说,脸上没有笑容,漂亮浓烈的眼睛莫名有些空洞,看上去失神地想着什么,让人心底一紧。
辛千灼感到不对,他目光落到颜色醇厚的红酒上,迟迟没有接过,“我喝酒,谁开车带你回家?很快要下雨了,你不想感冒加重,最好早点回去。”
他话音还没完全落下……
“那就在这里呆一晚好了。”,辛未荑飞快地说,“哥哥,难道长大了,我就丧失了要求你的权利吗?我能感觉到的,自从那件事之后,你一直在躲着我,和我保持距离。”
失权,向来是一个负面的词,意味着关系中的一方势必要退让,而容纳另一方的入侵。
辛未荑歪头凝视辛千灼,手臂伸直,冰冷的玻璃杯和温热的手指一起撞上他的嘴唇,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男人一跳。
辛千灼下意识张开嘴,紧闭的牙关露出缝隙,柔软的舌头退无可退地缠上辛未荑的指尖。
辛未荑垂眼,瞳孔漆黑。她面无表情,在辛千灼惊讶恐慌的目光下,手臂前压。
玻璃碰响牙齿。
声响清脆。
有点疼。
辛千灼对于这异样的感受无比强烈,他彻底清楚意识到现在的局面了。
一时间,那种仓皇和无措全然从辛千灼冷厉的脸上消失了,只剩下独属于成熟社畜的漠视,仿佛多么无礼,荒唐的要求,他都会顺从,想尽办法去完成。
辛千灼跪坐在地,脊背微弯,头颅低垂,抬眼望向辛未荑。
俯视的角度下,他走向锋利的眼睛变得温吞,盛满湿漉的水汽,一动不动地盯着辛未荑。
辛未荑脊背挺直,此时竟然比男人高出一些。她下巴抬起,瞧着辛千灼,喉头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又飞快地哽住。
辛千灼张开嘴,滚烫的舌头伸出来,异常窄细,又长得过分,蛇尾一般钻进辛未荑的指缝。
辛未荑身体猛地一抖,手却没退开,死死抵住辛千灼的唇瓣。
躯干肌肉的抖动抽搐像是有声音似的。
不然……
辛未荑怎么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
她眯起眼,发现身下的男人神情冷淡,狡猾的舌头却顺着指节一路向上,碾过她的指腹,弄得粘腻的水渍到处都是,有一部分挂到了他高挺的鼻子上。
鼻梁黏着的水液坠成细线,晶莹剔透。
辛千灼一口咬住杯子边缘,也许是太重太急的原因,尖锐的牙齿刺破了辛未荑的皮肉,在她的手指上留下一个不浅的牙印,恰巧和之前的伤口叠在一起。这下,更难愈合了。
红酒杯倾斜。
颜色醇厚的液体从辛千灼的咽喉滚进去,砸到他的胃袋里,刺激得人眼眶发红。
等杯子变空,辛未荑终于收回手,静静坐在蒲团上,沉默注视辛千灼。
他还是跪着,胸膛起伏得厉害,嘴巴张开喘粗气,眼睫和鼻尖上挂着粘腻的水珠,深色的瞳孔找不到落点,看起来正陷入某种空白炸开的眩晕。
辛未荑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男人回神。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辛千灼紊乱的呼吸终于平息,他还是有些眩晕,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很是沉重,浆糊一样转不动。
辛千灼转动眼球努力去找辛未荑,在被水汽笼罩,模糊的视线中,黑发黑瞳,皮肤苍白的辛未荑站在他身前。
她睥睨着他。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仇恨。
她藏在背后的手伸出,越过头顶,高高举起,灯光一照,银白的冷光在空中一闪而过。
辛千灼合上红润的唇瓣,顶着满脸甚至满身的水液,表情迷茫呆滞,愣愣地想,辛未荑握着的……好像是……
一把斧头?
砰——!
辛未荑面无表情,眼底溅进鲜血,染红眼白,从眼角溢出来,滑落,滴下。
滴答。
滴答,滴答。
中央城下雨了,很大的一场雨,老天在哭一样。没人愿意在这样的雨夜出门,容易从头到尾,里里外外都被淋透。一切都被洗得一干二净。
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上很不舒服,辛未荑停下动作,手臂肌肉绷紧,一把将铁锹插到地里,直直立起来。
她吐出口浊气,把额前的头发全部撸到脑后,立体英气的眉眼全部露出,浓烈逼人,如同出鞘的刀刃。
反射着银白冷光的斧头被随手扔到一旁,雨水冲刷下,斧刃上粉红的碎肉组织,黄白色的筋脉断块已经不见踪影。
只有浑浊的泥水挂在斧头上,顺着把手滚下去,流到地面的大土坑里。
几米深的土坑里躺着一副棺材,里头空荡荡的,棺材板斜靠在旁边。
辛未荑擦去糊在睫毛上的汗水和雨水,翻出铁铲,弯腰将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手臂,大腿,肠子和被泥水泡软的烂肉铲起来,一股脑扬到空行李箱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填得满满当当。
猩红黄白的肉泥堆得高高的,在四四方方的“碟子”里摇摇欲坠,竟然和冰箱里放过夜的肉冻格外相似。
辛未荑歪着身体撑在铁铲上,垂眼注视行李箱里形态神奇的“哥哥”。
她眨眨眼,支起身,长长的手臂在泥地里一扫,抓起一个长毛的“圆球”。
雨夜一道惊雷响起,紧接着,刺眼的白光穿透辛家老宅,空旷的后院一览无遗,包括辛未荑手里拎着的长毛“圆球”,那是——辛千灼的头。
脖颈断面切口平滑——被辛未荑一斧劈得,开瓜切菜一般,特别利索干脆。
万事通买的东西真好使,辛未荑一边想,一边把辛千灼的头塞进行李箱,膝盖压住箱身,手指勾住拉链,喀拉喀拉,直直拉到底。
下次还找万事通买东西,刚好开了新终端号,看看能不能找到,重新加上。早知道记一下它的终端号了。
辛未荑一把扛起行李箱,脊背挺直,步伐平稳。
她稍微卸力,数十斤重的行李箱砰地一声投进棺材,正中靶心。
厚重的棺材板合起,苦腥味的泥土再次飞扬起来。被一起埋在地底的,不只有棺材,装着“辛千灼”的行李箱,万事通特别出品盗墓开馆大全套工具,还有三根点燃的香。
辛未荑从祠堂顺出来的。
香烛气味苦涩甜腻,穿透力极强,只要被沾染上,就会遗留特别长时间,仿佛所有东西都能成为它的载体,被它寄生。就连装有辛千灼尸体的行李箱,泡满水的烂泥地都散发着一股异常浓烈的苦香味。
辛未荑带着浑身的苦香气回到车上。
车内天然形成狭小独立的空间,将她包裹起来,温暖干燥,像是年长者的怀抱。
天空闪过惊雷,车窗的世界一明一暗,辛未荑沾血的脸瞬间被切成截然不同的两份。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重归于昏沉的黑暗当中。
车子发动了。
辛未荑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开车从老宅正门一路冲进后院,重重压过坑坑洼洼的泥地,紧接着车速猛地加快,撞飞栅栏,最后连车带人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雨停在天亮后。
整座中央城被重新清洗了一遍,空气微凉清新。
“今天空气很好。辛小姐,应该让佣人推着您多出去走走,一直闷在房间里,对伤势的恢复没有好处。”
辛未荑闻声抬眼看向来人,他双鬓斑白,眼角布满细纹,脊背挺直,是辛家的私人医生——郑丘。
“没心情。”,辛未荑说。
对于郑丘,辛未荑从小就不待见他,说话总是不客气。
郑丘面色不改,启动床体自带的身体扫描仪,仔细观察辛未荑的伤势。
“断裂的腿骨初步愈合,皮肤表面创口只剩下撞击导致的淤青红肿。”,郑丘目光落到辛未荑包裹绷带的头上,“肺部积水全部排出,但是大脑缺氧时间过久,记忆出现部分缺失。”
郑丘挥手让护工上前,将辛未荑的静脉注射液换成新的。
他接着往下说,“辛小姐,虽然医疗舱可以加快身体康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建议还是多以静养为主。最好一直休息到开学前,以最佳状态进入纽斯特大学。”、
“郑伯伯,我也想静养。”,辛未荑抬手打断护工的动作,坐直身,在护工的帮忙下伸手去够轮椅,“但是很可惜,我现在必须去接受审讯,刻不容缓。”
辛未荑陷进轮椅里,柔软的黑发贴在耳旁,显得整个人更加消瘦了。
她仰头对郑丘说,“估计再晚一点,联邦警署就要把我当成杀害哥哥的凶手,抓进大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