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线条流畅锋利,像是滑动的匕首,一点一点割开辛未荑的脖颈。
咽下的口水硌得喉咙生疼,鼻腔里似乎涌出了血腥味,辛未荑靠在门板上,用力闭了闭眼。
眼皮舔过瞳孔,眼球重新变得湿润后,辛未荑才惊觉刚刚都是紧张过度导致的感官错觉。她轻轻吐出口气,视线移动回去。
父亲房门前的皮鞋一步一步走进去,消失了。
辛家别墅里一片死寂,内部吊灯幽幽发着光,走廊上空无一人。
辛未荑和门板拉开距离,她浑身湿透了,睡衣泡满汗水,黏稠的感觉塞满每个毛孔,又爬向四肢,手指根部,脸上的皮肉。
湿滑阴冷。
辛未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哭了,在巨大的生理恐惧下,她的眼角不断流出泪水,以至于下巴,锁骨都沾满了水渍。
狼狈死了。
好丢人。
辛未荑精致漂亮的脸上此时丧失了所有情绪,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擦干泪水。
湿润的眼角变得干涩,火辣,辛未荑擦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一直到那小块皮像火烧过一样红肿都没松手。
逐步叠加的刺痛让辛未荑的大脑无比清醒。
从亲眼见证母亲去世到现在的48小时,辛未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冒牌货,是一只躲在臭沟渠里偷窥天鹅跳舞,妄想自己也能长出耀眼羽毛的老鼠。
她太恐惧了。
豪门贵族数年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姐不该拥有这种恐惧,她们永远身形笔直,下巴高昂,华丽洁净,仿佛有挥霍不完的底气和勇气,和五岁时站在辛家别墅外畏畏缩缩的小女孩完全不相同。
十几年的贵族生活没有彻底消除小女孩的恐惧与慌乱,只是变淡了,且被深深埋藏。
突然中“大奖”,对于倒霉惯了的人来说,第一反应是惊恐,担忧。
大奖出现的同时,头上就多出了一把悬吊的铡刀,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就会砰地一声突然落下,把你的脑袋切得血浆爆开。
现在,铡刀终于落下。
辛未荑被切得四分五裂,五颜六色,七上八下,九九归一……
脑子里的数字成语接龙猛地卡住,辛未荑突然低头笑出声,她捂住脸,肩膀抖动。
笑声在手掌间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无限放大,一阵高,一阵低,形成旋律动听的曲子,那是将军出征的号角声。
贪欲一直都是恐慌的伴生物,在数年的滋养下,早已经壮大到异常恐怖的地步。
辛未荑抬起下巴,双眼暴露在昏暗的房间内,微凉的空气里,她的黑瞳闪着光点,像是能吞噬所有物质的宇宙虫洞。
只要是到她手上的东西,就绝不松开。
辛家的继承人,只能是她。
辛未荑这么想着,吐出胸口的浊气,又用力吸进新鲜的,湿冷的空气,肺部一路到身体各个角落的毛细血管,全部焕然一新。
嘎吱——!
辛未荑的房间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跪坐在地上,穿着睡裙,眼眶和鼻尖通红,头发松软凌乱的辛未荑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走廊的灯光下,她转身回头,表情呆滞。
我靠!见鬼了,怎么是辛千灼?
男人逆光站立,眉眼有一半被阴影遮住,表情晦暗不明。
在居高临下的注视中,辛千灼盯着辛未荑无声歪头。
随着脖颈的转动,辛千灼半边脸上的光斑游动起来,宛如快速爬行的白蛇,跃过高挺笔直的鼻梁,轻轻点过他苍白的皮肉,直直撞进男人眼底漆黑的小痣。
辛千灼眼球的白是一种异于常人的白色,过分透澈,没有血色。
那颗痣因此显得更深更黑了。
辛未荑抬头望着男人,嘴唇无意识张开,视线黏在圆形的痣上。她身体僵硬,心脏紧缩又砰地胀大,喷吐出的血液疯了一样四处乱撞。
她的视线开始高频晃动。
圆圆小小的痣瞬间有了生命似的,成了某种生物寄生的卵鞘,蛋壳。里面的东西马上要破壳而出。
然而,辛千灼突然迈开步子,带着那颗细小的痣消失在辛未荑的视线范围内。
他走进房间,打开灯,光亮猛地铺开。
难以言明的异端立刻停止了破壳。
黑色的男士皮鞋在辛未荑前几步停下。
辛千灼膝弓弯折,后背沉伏下去,直到他和辛未荑此时的高度平齐。
下巴猛地被碰了一下,辛未荑终于回过神,她瞪大着眼睛,看向正收回手的男人。
显而易见的谴责在辛千灼面前如同空气,他神情冷淡,嘴角弧度拉直,“为什么傻看着我不说话?”
几年没见,辛千灼质问她的语气和从前一模一样。
辛未荑坐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她目光坦然地上下扫视身前的男人。过了好一会儿,辛未荑终于出声回答,“太久没见,我有点认不出你了,哥哥。”
还没等辛千灼说话,她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哥哥,爸爸和你说了什么?真是的,你刚下回家,应该好好休息才行,怎么能抓住你不放呢?爸爸做得太过分了。”
喋喋不休的。
湿润浅色的唇瓣不停张开又闭合,一直在发出声音,像是旧世纪蒸汽火车的鸣笛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燃料,多到用不完。
辛千灼一边直起身,一边想,随手将房间内的空调调高了。他背对着女孩说,“我还没见过爸爸。”
辛未荑闻言一愣,“我明明听见声音,又……”
看到你站在那老头房门前。
将后面半句话吞下去,辛未荑站起来,绕到辛千灼面前,深色的瞳孔一动不动直视他,猎人锁定野兽一般,“哥哥,你一直站在我房门外。”
是肯定的语气。
无论怎么反驳解释,辛未荑心里已经有笃定的答案了。
辛千灼的目光平滑地落到她脸上,语气毫无起伏,像是最没天赋的演员,惊天动地的台词也一股读出来的感觉,“嗯,我卡在视线盲区里,看着你推开门缝偷窥,眼球乱转。我一直看着,你一直没发现。”
“那你为什么要突然进来吓我一跳?”,辛未荑声音里有了明显的怒气,“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对于某个从小这么干的人来说,当然是的,我说的对不对?”
辛未荑瞪向男人,气势逼人,不得到合理的解释绝不罢休。
当你被心虚时,最好抢占先机,趁对方来不及反应,接连不断地输出。无论你是做了亏心事被发现,还是打算做,这一招都极其好用。
如果对方哪怕有一丁点的理亏,那真是……太完美了。
男人眉眼垂下,深色的瞳孔一动不动看着辛未荑,里面的情绪在几个瞬间里变化明显。最后,他侧过头,偏移视线,“这次……你又打算做什么?”
说得你很了解我一样,辛未荑心想。
在某些时刻,被过分了解,并不能给人提供温暖的陪伴和安全感,只会让人觉得贴上自己后背的,不是坚实的怀抱,而是一把冰冷的刀子。
随时能刺穿你。
辛未荑只感到强烈的被侵略感。
她不欢迎现在的辛千灼靠近自己。
辛未荑垂下的指尖抽动一下,她抿住嘴角,脸上玩笑意味的气恼沉下来。
凝视着辛千灼的侧脸,辛未荑忽然轻轻笑了,在这种对峙的时机笑出声,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诡异森冷。
她低低出声,清晰地传进辛千灼耳中。
“你已经管不了我了。”
“哥哥。”
辛千灼彻底转过身,让辛未荑完全看不到他的脸。辛千灼的声音平稳冷淡,和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极其贴合,理性矜贵,且极度克制。
“明天要出席葬礼,别再哭了,眼睛会肿。空调不许调低,会感冒。把睡衣换掉,换件厚的。不许赖床。”
劈里啪啦地砸下一大堆话后,辛千灼关门走了。
一切重归死寂。
哥们过海关把脑子落下了?
辛未荑嘴角微抽,迈开步子啪啪走到房间调控面板前,叮叮当当,猛地将空调往下调了十度,紧接着,悉悉索索,一把钻进被子深处,把自己埋起来。
一连串动作下来,辛未荑脸上浮起红晕。情绪在短时间内的大幅度变化,让她大脑有些晕沉,眼皮不自觉闭上。
而这股晕沉一直持续到她睁开眼睛,坐在送殡的车上。
虽然已经是新世纪时代,辛家却仍旧固执地遵循着旧世纪的某些传统。比如,辛家设有老宅祠堂,辛未荑只在刚被认回来辛家时去过一次。
她度过了一个极不美妙的夜晚。
那晚之后,辛未荑高烧了好几天,当她想再回忆祠堂里的细节,一片模糊,只记得有股浓郁极致,像是要掩盖住什么的烛火味,苦涩香甜。
辛未荑抬起手指,轻轻揉动鼻尖。紧接着,低沉冷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感冒了?”
辛千灼坐在车内的另一边,和辛未荑隔开距离,两人中间甚至可以再坐下三个人。
辛未荑抬眼望向一身黑衣,皮肤毫无血色的男人,无声点头。
“你赌气把空调调低了。”,辛千灼皱起眉头,“因为怨恨他人而伤害自己,是愚蠢的行为,哪怕是刚开智的猴子都不会这么做。”
辛未荑缓缓转动头颅,漆黑的眼珠定在男人线条锋利的眉眼上,她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我是热感冒。”
“……”
皱起的皮肤纹理猛地松开是什么样的画面,辛未荑现在见到了,是踩着大球跑的小丑突然崴脚了,惊恐滑稽,惹人发笑。
辛千灼瞪大眼睛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即便那弧度极其轻微。
辛未荑心底畅快极了,她面上不显,整个人却变得轻飘飘了,跨下车的步子都像是跳起来一样。
跟在她身后的辛千灼已经整理好表情,踩着辛未荑的影子一路走进老宅,步调沉稳克制,宽肩窄腰的身形压迫感极强,过道两旁的佣人下意识低头屏住呼吸。
长时间不能呼吸,会导致大脑缺氧,从而头晕,意识模糊,危及生命。
她的命很珍贵,辛未荑心想,但眼前的画面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脖颈连着后背僵死,浑身汗毛竖起,连动物呼吸求生的本能都全然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