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伫立于门侧,偷听公孙弘与马仲文交谈,终于得知公孙弘想要诛杀申屠越,以报血海深仇。
阿婵当即明白,此乃她人生中最大的机遇。
她不愿重返金珠歌舞坊,亦不甘心入白鹭书院充任洒扫婢女,更害怕再度沦为乞丐。
她的目标很明确:跟在公孙弘身旁,跟他学本事!
她去金珠歌舞坊卖身,绝非无路可走。
她身上还藏着一锭碎金呢,那可是她的救命钱。
她知道公孙弘还会再去金珠歌舞坊。
虽然公孙弘老骂她、数落她,可阿婵心里清楚,公孙弘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人。
阿婵的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只怯生生地偷望向公孙弘。
公孙弘眉头紧蹙。当他转头看向马仲文时,目光充满了无声的责备。
"阿弘,她多大啦?看着得有十来岁了吧?"
马仲文面带和煦笑容,缓步走向阿婵,亲切地牵起她的手,引领至窗边。
旋即,他细致端详阿婵的容貌,目光自上而下、由左及右。
他轻托阿婵下巴,审视她齿列是否齐整。
虽则阿婵当前容貌姣好,然若齿列不端,他日容颜难免有失。
幸而阿婵齿列井然,马仲文复又抚其牙骨,断定其日后齿形必无偏倚之虞。
马仲文的外祖父乃杏林圣手,故他于此道亦颇有心得。
"阿弘,她可是难得的美人胚子。你好好教她几年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等她学成了,再将她送到申屠越身旁当细作。那厮一贯贪图美色,以她的美貌,定能将其迷得神魂颠倒。到那时,申屠越还不是任由你操控吗?"
公孙弘见马仲文的手在阿婵脸上又摸又捏的,气得想把那只脏手给剁下来!
公孙弘上前,重重拍落马仲文的脏手,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她才七岁!”
才七岁!
马仲文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再直视阿婵。
可恨嘴比脑子快,说出的话已覆水难收。
“阿弘,你、你听我解释!”
马仲文磕磕巴巴,想为自己辩解,却被公孙弘嫌弃的眼神制止。
阿婵小声禀道:“两位大人,我马上就要八岁了,我是二月二十九生的,今年的二月没有二十九,所以,我的生辰算是三月初一。”
马仲文见阿婵笑容明媚动人,不禁为之侧目。此女年仅八岁便已如此明艳动人,待及笄之年,必当倾国倾城,引无数才俊为其折腰。
经过一番思量,马仲文依然确信他的主意甚为妥当。
"阿弘,申屠越此人,表面看似和善易处,实则内心冷酷无情,城府极深。他精于操纵人心,野心勃勃,于权谋之道,我们都不如他。除沉溺女色之外,我实在找不出他别的毛病。"
公孙弘凝视着笑容明媚的阿婵,内心陷入激烈的挣扎。
马仲文所言极是。
申屠越此人城府深沉,巧言令色,于权谋之道无人能与他比肩。他心思深沉,擅长钻营,鲜有瑕疵。
公孙弘凝视着阿婵,目光如深潭般幽暗。
阿婵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眸里,盛满了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要为了报仇,将一个无辜的小女娘拉入局中?
可他要的,不单单只是为了报仇。
申屠越为篡夺权柄,将十兄弟的情义视如敝屣!
每每想起兄长临终时无法阖上的双眼,他胸腔里就翻涌着噬骨的恨意。
试想,一个蛇蝎心肠的伪君子若真登上权力的巅峰,被鲜血浸染的江山何时才能重见朗朗乾坤?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黎民百姓,何时才能回归太平盛世?
马仲文见公孙弘举棋不定,咬了咬牙,沉声道:"阿弘,你可知道郑国舅死后,申屠越是如何处置他满门的?郑太后被何太监灌下毒酒的惨状,想必你早有耳闻。可何太监竟然下令将郑国舅府中男丁尽数斩首,女眷赐毒酒白绫,稚童则活埋于黄土之下——就连鸡犬牲畜,都未留一条活口!"
公孙弘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下意识脱口而出:"他们不是......"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了,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噎住了呼吸。
马仲文眼眸深处的哀伤如雾气般氤氲开来:"你当真以为......他们被陛下逐去了云梦泽?"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仿佛从幽冥深处传来:"老张头亲口所言——就在赐死的诏书抵达前夜,国舅爷便已知他家难逃满门抄斩的命运。"他抚摸着那张羊皮卷,继续说:"只来得及让老张头带着它,从密道逃出....."
马仲文再次哽咽住,几乎无法顺利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可怜的老张头……最后竟被申屠越的人活活剜了舌头!"
他走到公孙弘面前,猛地抓住公孙弘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骼:"阿弘啊阿弘,这世道早就像那腐烂的泥——我们这些蝼蚁,哪个不是在淤泥里挣扎?眼下,我们怎样让家人平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马仲文缓步走到阿婵身旁,牵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引至公孙弘面前。
"你当真以为,这朵无根浮萍能逃过命运的利爪?"
他的声音,忽然像淬了冰的刀刃:"她没有双亲庇护,仅凭一副空皮囊,在这吃人的乱世里——"他忽然冷笑一声,"你认为她能安生长大?"
马仲文眼中燃起的愤怒,似两簇蓝色火苗,刺痛了公孙弘的眼。
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瞳孔微微紧缩。
"她生在这座囚笼,长于淤泥当中!再不久的将来,申屠越发出的每一道政令都是勒住她脖子的绞索,每一次屠戮都是她心上的烙印。就算她能活到成年,她也将生活在血泪中,而她所流的每一滴血泪,都浸润着你今日的仁慈!"
在公孙弘与马仲文交谈时,阿婵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追随着公孙弘,她捕捉着公孙弘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
终于,她见到那双深邃眼眸中闪过的痛苦与挣扎——那是她等待已久的时机。
她轻轻扯了扯公孙弘的衣袖,仰起那张美丽的脸,声音甜美:"大人,阿婵愿为您除掉申屠越!"
公孙弘闻言垂首,目光落在阿婵娇俏的脸上,思绪如潮水般翻涌。
他眼前浮现出张岱岩那张丧心病狂的脸,以及被粗绳捆缚、像牲畜般扔在库房角落的阿婵。
马仲文说得不错,似阿婵这般柔弱却美丽的女子若无依靠,等待她的必将是凄惨人生。
恍惚间,去年除夕夜嫂嫂说阿婵已死时,自己心底那抹转瞬即逝的怅然又浮上心头。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低沉:"我心绪烦乱,明日再答复你。"
马仲文满意的笑了笑,以他对公孙弘的了解,这事儿算是成了!
公孙弘将阿婵与马仲文一同带回府邸。袁三娘乍见阿婵,惊喜交加,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太好了!你还活着!"
阿婵猝不及防被搂住,整个人僵在原地,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她打心底喜欢袁三娘,却本能地抗拒肢体接触。自母亲离世后,她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对旁人的热情总有些无所适从。在她心里,公孙弘那种疏离却周到的关怀,反而更让她自在。
公孙弘见阿婵眼神始终粘着在他身上,心中颇感不悦。
此女过于伶俐,仅凭数滴眼泪与几句软语,便能轻易博取他的恻隐之心,进而改变决定。
公孙弘决心向她展示自己最为严厉、最为苛刻的一面,
以使她彻悟:他对她这种仗着长得好看讨人欢心、利用他人善意肆无忌惮撒谎的手段绝不买账!
"阿嫂,别跟她靠太近!"公孙弘拽开阿婵,声音似裹着冰:"谁知她身上有没有跳蚤?"
袁三娘柳眉紧蹙,目光在小叔子和阿婵之间来回游移。
她温润如玉的小叔子从来都待人宽厚,每每碰到阿婵,竟像换了副心肠。
这倒有些怪!
阿婵扁着嘴,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大人,我身上没有跳蚤...…我很干净,一点都不脏。"
公孙弘最恨烦她顶嘴,他一把揪住阿婵的手腕,眼睛盯着她指甲缝里的灰:"这就是你说干净?"
阿婵眼眶瞬间红了。
她不想惹公孙弘生气,却又不愿被误解,只得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脏污的袖口小声解释:"在金珠歌舞坊时,我天不亮就要打扫...指甲缝难免沾灰。"
阿婵委屈极了,她在金珠歌舞坊时,每日都会用钱向厨娘换盆热水擦洗身子,也会时常浆洗衣裳力求洁净。
只因她知道,公孙弘喜爱洁净,她不愿再见到公孙弘时,自己在他眼里仍是个肮脏的乞丐。
她不喜欢他看她的目光里,充满嫌恶。
此时,袁三娘已吩咐侍女备好热水与巾帕。
此盆热水本为袁三娘为公孙弘所备——他素喜洁净,归府后,首要之事便是净手洁面。
然此刻,袁三娘却将这盆温水给了阿婵。
"莫怕他,跟我来。"
袁三娘笑意盈盈地牵起阿婵的手,将她引至厅角那架古朴的洗脸架前。她先取一方雪白的棉布,指尖轻柔地拂过阿婵颊边,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取出胰子,细细揉搓阿婵的手心手背,连指缝间的尘埃也不放过。她的动作温柔似春风拂柳,不过片刻,阿婵便焕然一新,宛如一颗被洗去泥污的珍珠,重新绽放出莹润的光彩。
一切打理妥当,她携着阿婵,莲步轻移,款款走向公孙弘。
"来,仔细瞧瞧——"袁三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俏皮的挑衅,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你还挑得出什么毛病?"
阿婵得到了袁三娘的袒护,心里暖暖的。
公孙弘却盯着阿婵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中怒火更盛。
在他看来,这分明是**裸的挑衅!
"听着,"他的声音像是裹着冰碴:"若要留在我身边,就收起你的狡猾。我说话时,你不准回嘴!"
晶莹的泪珠在阿婵的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伤心极了,开始怀疑自己:公孙弘当真如她想象中那般正直善良吗?会不会是她看走了眼?
倘若他故意对她的悲痛视而不见,那他与那些曾经欺辱她的人,又有何分别?
袁三娘瞧见阿婵脸上的愁容,心里头不由得柔软。
她看向公孙弘,心里直犯嘀咕:他这是撞邪了吗?
袁三娘正心里琢磨着公孙弘究竟是犯了什么病,抽的什么风,忽见马仲文走进了厅堂。
刚才公孙弘带着阿婵先一步进了屋,马仲文是在街角下的马车。这可是他年后头一回来公孙府,按规矩,他得带点糕点送给袁三娘。
马仲文刚提着糕点走到前厅,就听见公孙弘说的话,他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阿弘,你脾气也太冲了,可别把阿婵给吓着了。”
说完,他把糕点递给袁三娘,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阿嫂,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新岁大吉,平安喜乐。”袁三娘侧身回礼后,接过点心,道:“以后再来我家,就别再带礼物啦!你跟阿弘从小一块儿长大,这份情谊可不容易。如今他兄长不在了,身边能说贴心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袁三娘素来对申屠越心存芥蒂,她认为此人阴鸷多诈,行事岁缜密周全,却难以见到真性情,故常劝诫公孙弘对此人多加提防。
但她对对马仲文却颇为赏识,别看马仲文表面豪放不羁,但他却是个难得重情重义的人。
袁三娘看人的眼光很准。
今日马仲文送来到糕点,虽不是上门山珍海味,可那也是他出所有钱买来的。
马家如今家道中落,他父亲马侯爷为了教导儿子要节俭,每个月只给他少许钱,想激励他好好上进,早点儿出人头地、自立门户。
袁三娘向马仲文点头致意后,见公孙弘仍要继续训斥阿婵,当即将瘦小的阿婵护在身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要收留这孩子,就该好好待她,怎能这般折辱她?
公孙弘被嫂子当众斥责,向来冷峻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委屈。
他眼角眉梢的凌厉消融,语气里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我要真要作践她,就不会带她回来!阿嫂可知,她今日杀了张岱岩,今日若非我出手相救,张家人定会将她活剐一层皮!"
"别吓着她!"袁三娘惊得花容失色,急忙用双手捂住阿婵的耳朵。
阿婵却仰起小脸,露出明媚的笑容,她轻轻摇头:"夫人莫怕,我胆子可大了,这些话吓不着我。"
这般年幼却如此坚强懂事,袁三娘只觉心尖都要化了。
"阿嫂都听见了吧......"公孙弘冷笑一声,眼神陡然凌厉,"她不过八岁,就敢杀人!如怎会连几句重话都听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