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月,阿婵将满八岁。
虽然她聪明,可除了“卖身葬母”这几个字,别的一概不认识!
公孙弘高估了她的学识,只能放弃原先的计划,先教阿婵识字。
他是当世大儒,多少有学之士捧着文章,希望能得他的一句点拨。他随手在文章上写得一句批注,便能让人如获至宝,受用终生。
让他教阿婵写字简直就是千里马追老鼠、牛鼎烹鸡、百年榉木当柴烧!
两人各有各的委屈。
公孙弘才教了没几天,就被阿婵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几次差点把笔都捏断!
马仲文走到书房时,正听见公孙弘骂阿婵:“这是你用手写出的字吗?人家用脚写都能比你写得好。”
金珠歌舞坊门口,有个卖艺的孔先生。
孔先生受过伤,双臂齐肘而断,只能用脚替人写字作画,他很有名气。
“卖身葬母”这几个字,便是阿婵在孔先生那儿学来的,也是孔先生给她出的主意,不能把字写太好看,必须歪歪扭扭地,才能让人瞧了更心疼——瞧,这小女娘刚启蒙便没了母亲。
昔日,公孙弘对她产生的第一次怜悯,便源自于此。
阿婵心里憋屈,小声嘀咕:"孔先生练字多年,我才刚开始学几天,老师怎能拿我跟他比?我字是写得不好,可论编斗笠、做蓑衣的本事,我比孔先生可厉害多了!"
虽说她又在顶嘴,可说得句句在理,让人挑不出毛病,公孙弘听了也只能暗暗点头。心里那股无名火,忽然就熄灭了。
人的脾气,就像静放在杯中的水,时间一长,总能被耗干。
他只得重新提笔,蘸墨挥毫,在宣纸上落下一行新字:笔锋如铁画银钩,收放间气度从容,字落若力透纸背。
阿婵托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公孙弘。
看着他执笔时的风姿,阿婵心里慌张极了——他写得这样好,我恐怕永远无法让他满意吧?这个念头,让她越发坐立不安。
待公孙弘搁笔抬头,恰好撞见阿婵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惑。
着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婵写不好字不是不用心,恰恰是因为太想写好,反倒被这份急切绊住了手脚,才显得手忙脚乱。
顶着公孙弘的目光,阿婵又重写了一页。
可是等待中的责骂和羞辱并未到来,这一次,公孙弘竟然变得和善温柔。
"你的问题,在于执笔之际,腰腹未施全力,脊背未能端正,以致字迹歪斜潦草。须知书法之道,当先正襟危坐,使丹田之气得以贯通:心神凝于腹,腹力传于腰,腰力贯于臂,臂力达于腕,腕力聚于指端。如此方可笔走龙蛇,既得端正之形,又具遒劲之力。"
公孙弘仔细端详后,用朱笔圈出阿婵写得最好看的三个字,道:“你仿着它们,再写一遍。”
阿婵脸颊泛起红晕,原本紧张的心轻松了几分,于是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腹,又写了一页。
公孙弘观她所书,虽笔力生涩,却字形端正,较之从前好过数倍。
公孙弘赞许道:“好,记住这种感觉,把这张字,再写十遍,今日便到此为止。”
阿婵终于得到公孙弘的认可,心情愉悦地重新提笔。
公孙弘见她前几个字写得有模有样,便放下了心,他朝马仲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院子里说话。
在家中,马仲文绝口不提宴会上所发生骇人之事。
到公孙弘跟前,他终于能一股脑倒出心中恐惧。
“他正笑着说话,我都没发现他刀出鞘,只听到咻地一声,段昌的脖子就被刀给抹了!你不知道,段昌就坐我旁边,血从他脖子里喷出来,溅了我一脸,还钻到我鼻孔里。不行,我现在跟你说话,嘴里嗓子眼儿全是那股血腥味儿——呕——”
马仲文一把搂住旁边的树,弯腰就干呕起来。
公孙弘轻拍马仲文后背,帮他顺气。
七日前,公孙弘得到密报:何太监酩酊大醉,中风倒地。待他醒来后,行动不便,话不能语。
那时,公孙弘便已知晓,申屠越定有动作。
不久,公孙弘便收到宴会邀请函,他已然洞悉申屠越的真实意图,内心愤懑难掩,只得遣马仲文代为出席,以作敷衍。
幸而申屠越所求者,也只是公孙弘表面臣服之态,至于他内心是否愿意,申屠越全然不以为意。
甚至,公孙弘愈是心有不甘,申屠越反倒愈觉快意盎然。
马仲文像滩烂泥似的瘫在花园石凳上,有气无力地道:"申屠越那厮让我盯着你,还许诺每月给我一盒金子......"
"金子分我一半。"公孙弘笑着打趣。
马仲文慌忙捂住腰间空扁扁的荷包,板起脸来:"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情跟我说笑!"
“满朝公卿,个个形如槁木、愁眉苦脸,尽皆苦于无计杀死申屠越。”公孙弘淡淡一笑:“然申屠越权势已达巅峰,杀他也非一日之计。难道在他蹬腿之前,我连笑都不能笑?”
马仲文朝他拱手,“行行行,你是高人,我比不得。我猜你不会把所有希望寄托于阿婵吧,跟我说说吧,你还有什么别的对策?”
公孙弘板着脸,故作生气:“你连金子都不肯给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给你。”马仲文把荷包解开,递给公孙弘,“大爷,我花钱买你的消息,快说吧。”
公孙弘捏着空瘪瘪的荷包,还挺有分量,果然是金子!
他促狭地笑道:"我说,你把申屠越那厮每月给你整盒金子都交给了阿泸,怎么她只给你这么点儿零头?"
“这几年为了养家糊口,阿泸把嫁妆都花光了,我现在只恨自己不能给她更多!”
公孙弘瞧不起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又将荷包抛回马仲文怀里。
马仲文见公孙弘不肯透露半点风声,只好识趣,不再追问。
谁知他话锋一转,忽然问:"哎,你还记得阿婵说过什么吗?"
"她说过那么多,你指的是哪一句?"马仲文一脸茫然。
"阿婵说,市面上的炊具贵得离奇,你可知这背后的门道?"
马仲文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世面上缺铁和瓷器呗。这几年打仗,铁矿、瓷矿全荒了下来,无人理睬。”
“对!”公孙弘道:"阿兄辖有多处矿山,我原想将其留给阿皓和阿羽,故而并未将此交于申屠越之手。如今我欲暗中开采冶炼,铁矿乃兵器之源,更为扩军之本。"
“妙啊!实在是妙。”马仲文满眼崇拜地看着公孙弘,“阿婵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脑瓜子真是聪明。”
公孙弘蹙眉,问:“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
马仲文以为公孙弘要跟他商量国家大事,大义凛然道:“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以后别再夸我聪明。"
马仲文愣住:“为什么?”
公孙弘叹道:“吾之聪慧,实乃天下共知之事,本无需阁下赘言。然,阁下此番赞誉,反倒令吾才智略显逊色。不知阁下可否领会此中之意?
这句话说得太绕,马仲文一开始没听懂,直到他听见房间里阿婵止不住的抽笑声,再回味,才知公孙弘在迂回地骂他太蠢。
他正要骂回去,却见公孙弘脸色铁青地走进大厅,对着笑得停不下来的阿婵说:“把你写的字拿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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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