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都悄悄吸了口凉气。皇帝垂下眼皮看她,神情看不出喜怒。
而何就却好似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扬了扬手里的花,笑眼里带着天真的残忍:“阿就觉得它长得这么好看,若是放到吃饭的桌子上,睡觉的榻上……”说到这里何就却词穷了,皇帝身边还有什么,她想不出来了。
于是她顿了顿,微抬起下巴,眼神灼灼:“反正天底下什么都是阿爹的,种在土里的是,摆在桌上的也是。那为什么不干脆拔了献给阿爹细细看呢?”
诡辩!
傅文珏手捏得紧,骨节泛起青白之色。眼神落在何就后脑勺翘起来的几缕发丝上,
“说的好!”
皇帝仰头笑了起来。
太子也早将站在不远处的傅文珏收入眼底,心中叹了口气。二人初见便是这等场景,日后相处起来又怎能同心同德呢……怕只怕会有芥蒂。
江德寿公公赞许地看向何就,她脸上沾着泥,也穿着不合体的太监服,却看着别有一番机灵剔透,一点不逊色那些养在深宫里的娇贵公主。
更别提这般天真跋扈之言,倒比那些软绵绵的性子更像……
“像朕!”皇帝笑罢,上前一步,摸了摸何就的头。何就没有躲闪,抬起脸望着皇帝,却在他脸上见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这个表情她前几日才刚刚见过,就好似……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那般。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胆大的丫头,久违地生出几分兴趣,不知多久没有人敢这么直视他了。
如今毛茸茸的头发蹭在掌心,他又想起那句阿爹,声音和缓道:“不叫阿爹,要称父皇。”
何就点点头,望着着皇帝的脸甜笑应道:“父皇。”
方才那几个摁着她的小太监心底一片冰凉,腿都跟着软了。
热闹看到这里,皇帝已有些乏味了,却在扫过不远处站着的傅文珏时,骤然变得兴味盎然起来。
傅文珏自然发觉了皇帝在看他。
他方才于一旁看完了全程,并未隐藏身形,此时自然也不可能再离开。此时带着方泽缓步而至,一身素白的衣袍衬得他俊逸清减:“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何就好奇得扭头看向来人,却只见到他一头乌发和消瘦的肩膀。
“宫中可还住的惯?”皇帝盯着他漫不经心道。仿佛这株已经被毁了的牡丹不曾存在,即便是傅文珏亲自带来的。
傅文珏因着是来盛国为质的,在被严加看管的同时住在一个偏远的废殿里,挨着太监的居所。
这安排实在算不上好,更谈不上住的惯。
傅文珏颤了颤睫毛,保持躬身行礼的姿态答道:“宫中很好,谢陛下关心。”
“阿就,”皇帝点点头,转而看向何就,“这位是厥国的三皇子,也是父皇为你选的驸马。”
何就顿了顿,被这一声阿就喊得一怔。原来她的名姓早已被皇帝所知晓,那又为何一直没有召见她?究竟是不重要?还是另有安排?
掐断思绪,何就歪头看向皇帝,一派天真模样:“驸马是什么?”
她自然知道驸马是什么。
虽然没有读过太多书,却见过镇上唱大戏,驸马是公主的丈夫。那这个人岂不是她的……
她刚刚入得宫来领了这公主身份,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竟然就这样多了个驸马?何就只觉得头皮发麻。
“起身吧。”皇帝并未解释,而是摇头轻笑着看向站在身前的二人:“朕思来想去,驸马干脆搬到公主偏殿去住,待成婚再同公主一道搬到行宫去。”
“父皇。”何就喊出口。
皇帝一扫刚才的宽和神态,眼神锐利地看向何就,眉头微蹙,神色透出点严厉来。
江德寿公公见状,以为何就再欲说些什么大不敬的话,忙上前拦道:“公主,听老奴一句,即便再舍不得陛下也终归是要嫁作人妇的,何况……公主婚期未定,还能伴陛下很久呢。”
皇帝扫了江德寿一眼,并未说什么。
何就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维护之意,她看向江德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意:“公公说的是,阿就明白。”
“阿就自然都听父皇的,只是……正如公公所说,阿就想多陪陪父皇,父皇能不能允我常去看望您。”
皇帝神情终于又柔和下来,笑了笑,却并未应允。
于是何就连驸马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被人送回了宫。但她此行并非没有收获,不仅见到了皇帝本人,还从皇帝手里把那两个摁着她的小太监讨了过来。
待她入得殿门,公主宫内婢女都惊出一身冷汗。本该在小睡的何就穿着太监服从外面光明正大地走进来,身边还有江总管护送,一个个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待何就告别了江总管,春染终于忍不住冲了过来。
她一早便看到了何就脸上的泥土印记,还有两道红肿的痕迹,急得她红了眼,对着红肿着的额头小心翼翼碰了碰,声音颤抖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说罢扭头狠狠剜了两个垂着头的小太监一眼。
她一来便注意到了这二人,这般瑟缩忐忑,定是做了什么。
难不成公主是被他们欺负了?
春染不敢细想,她一想到公主回来这么多时日都没见到皇上,今日竟还被这几个小太监欺负了,眼泪便不自觉流下来:“都是奴婢不好,没照顾好公主……”
“傻丫头,哭什么?”何就随意地擦了擦脸,见她似是马上要哭嚎出声有些不解,但怕她又哭,干脆拿手将她嘴捏住了,扭脸对二人道:“你们先下去候着。”
喜顺和喜连互相看了眼,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心底一片死意。
也不知这公主究竟是何脾性。
但不管多好的性子,凭他们二人今日这般冒犯,以后都怕没有好日子过了,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还能活几天。
二人低头应了声“嗻”,心如死灰般退了下去。
“呜呜……”春染被何就捏住了嘴,一包眼泪还盈在眼里,场面看起来很滑稽。桃云在不远处同几个婢女一起站着却笑不出来,她们远远站着并未上前迎接,几人见何就如此狼狈的回来了,眼里还闪过一丝嘲弄。
“桃云,端水过来。”何就放开了春染,任她小步跟着,一边拆着头上的草叶。桃云悄悄翻了个白眼,慢悠悠的走了出去,不多时,端了一盆冷水进殿。
春染情绪平复下来,正欲服侍着何就净面,刚将布巾浸入水里,皱眉问道:“香露呢?还有这水怎么是冷的?”
桃云斜睨一眼春染,并未回春染,反而对着何就方向道:“这里只有这个,公主恕罪。奴婢自知没有春染机灵,也弄不来别的了。”
“你——”春染手指着桃云,被气得有些发抖。
何就倒是没什么反应,拉了拉春染无所谓道:“算了,就这样吧。”说着将手浸在了盆中:“之前我在村子里,用冷水也是常有的,不妨事。”
桃云听罢这话,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在何就看不到的角度挑衅得看向春染。
何就没空理她那些小心思,如今心里乱糟糟的,只能凭借冷水让自己冷静下来。今日竟还多了一个驸马出来,不多时便要搬来她殿中了。长此以往她万一露馅……
“春染,将偏殿收拾出来。”何就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水,“有人要住进去。”
“是,公主。” 春染撅着嘴点点头。公主为何突然从外面回来,又为何突然让人收拾偏殿,春染不知,但她纵使有满腹疑惑也压了下来。
不消多时,她的疑惑便被解开了。
日暮时分,傅文珏和方泽一同来到昭华宫外,随他们一起到的,还有一道圣旨。
昭华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何就换了一件素净的衣裙,一边跪接圣旨一边偷偷抬眼打量傅文珏。
圣旨内容听得她头晕,但却明白了两点。皇帝赏了她一堆钗环衣裙,允了她自由出入宫中,还把这个驸马一道丢给她了。
“公主,接旨吧。”江德寿早就看到了何就偷瞄驸马的样子,此时含笑着将圣旨递给何就,顺带将她扶了起来。
何就似是被这圣旨砸晕了一般,慌忙地收回视线起身。江德寿心里叹了口气,再机灵也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何就接过圣旨,心中却打起了算盘。那堆赏赐看着风光,实际什么也算不得。驸马就更别提了,对她来说没什么用。
也只有这条自由出入了对她是最有利的,可万不能辜负这道圣旨,须得趁机多去皇帝那里走动走动。免得过些天这个便宜爹爹不认得她了,可就白忙一场了。
“拜见公主。”
一声清朗的男声自身侧响起,何就回过神,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一身清雅的衣衫,抬手间气度不凡。即便此时正对公主低头行礼,却端得极正,似有几分傲骨在其中。
何就歪头瞅着他,眼中满是好奇,这便是驸马?她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将驸马看了个遍,直看得傅文珏手脚都有些僵硬了,才开口道:“起来吧。”
好高啊,比虎子哥还高。连行礼的样子也是好看的,确实同乡野的男人不一样。
傅文珏闻声抬头,收回手看向这个让他印象极为深刻的公主——此时正睁着一双杏眼望向自己,眼神里的打量观察不加任何掩饰。
眉眼清隽,肤色白皙,神情似有几分温柔,是个长相俊美的男人。何就认真端详着眼前的人。
只可惜,侧脸有道拇指长的疤。
白璧微瑕。何就望着眼前俊美的驸马,脑子里罕见地出现一个文绉绉的词。很早之前她便听人念过这个词,初听只觉可惜。一块通体雪白的玉壁却有个缺口,光听上去便知这样一来价格要差上很多。
此时她见到这样的一个人站在眼前,却觉得……这也许是一个赞美。
许是她眼光太过直白热切,对面人的睫毛颤了颤,微微侧过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