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婉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没什么大碍,劳烦侯爷记挂。”
“没事就好。”霍钊掀眸看她一眼,“家里边的长辈们年纪大了,堂姐又有孕在身,这两日你总归得照应着。”
殷婉手在膝盖上交叠着,底下痛感丝丝缕缕游走。
她点点头,“女眷们妾身定会安顿好。侯爷您放心。”
“嗯。”霍钊仿佛对她的回答很满意,舒展筋骨后靠着后座,极快闭起眼,“总归祭礼是大事,不可懈怠。”
殷婉点头称是。
快到半山处,车队停下休整,家眷大多都下车到外面透气,殷婉也起身撩起车帘。刚出去,被候在外面的林嬷嬷一下拦住。
“夫人留步。”
殷婉被她挡在窗外,脚步停滞,微微皱眉隔开些距离。“怎么了?”
“听闻殷家大小姐就在渡云庵养病,老夫人差奴婢问您,不知道您要不要顺路去探望家姐?”林嬷嬷整张脸笑盈盈的。
先前殷家长女为了退亲跑到庵堂的事儿人尽皆知,如今殷婉又嫁入了霍家,老夫人派她过来,就是要重提旧事。
殷婉垂着眼不说话。她这些日子已经格外谨慎了,没想到还是避不开。
“这可是老夫人的一番好心,才特意派奴婢过来呢……”林嬷嬷嗓门又大了些。
这副逼问的架势,让殷婉心底顿生出一种无力感。
“林嬷嬷说笑了,家姐身子不康健,何况现如今又在清修之地,还是不用去打扰她了。”
“可老夫人说反正来都来了,只是探病,您又何必顾忌呢。”
林嬷嬷说完,细细的眼角便往旁边撇,她这趟奉了命,岂能轻易松口。
“夫人也不必担心,车马老夫人都替您准备好了,就在这后边停着。”林嬷嬷招呼了两个小丫鬟,作势要引她过去。
“林嬷嬷!”殷婉站得定定,反问道:“这趟毕竟是家中祭礼,细礼不可废,你不明白这道理,想必老夫人也明白得很。”
宅门中说话都有弦外之音,殷婉嗓音不轻不重,却是拿礼数去敲打,林嬷嬷没办法反驳,僵持着,脸慢慢黑了下来。
殷婉当然感觉到了,心里那股怒气散了些。恰好这时候要接着赶路,便干脆退回了车厢里。
她进去,看到原本闭着眼的霍钊立刻睁开了眼。待坐正后,他吩咐车夫,“走吧”。
显然先前的对话霍钊早听了个清楚,殷婉默默靠住桌案,没多说话,不久后,才小幅度地往另一边移了移,彻底坐到他对面。
车马一路疾驰,总算在正午之前到了成华寺。
寺庙前,几个僧众站在外面,看侯府的人来了,便双手合十地行礼。
霍钊下了马车,走去和住持交谈,殷婉离得远,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很快,他和住持说完,领着家中子弟往庙里去,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住持这才又朝向女眷们,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请跟我来。”
住持要引霍家女眷们去的地方是成华寺的太华殿。
空旷的正殿前梵音袅袅。先前已经有皇帝派人来超度过一波将士,住持和和尚还有男客们在外面诵经,殷婉等一行人则被安排在殿里贡香。
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很久,周围才隐隐约约听到外边的经文声,殷婉听不懂,只是经幡垂幔,让满殿都多了些悲戚。身侧不知道哪些旁支女眷低声啜泣了起来,然后,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多。
好在住持很快便进来命小和尚燃香,哭声这才慢慢小了。
文氏早先心里揣着事儿,这下瞅准机会,掖正衣襟起了身。她走到住持旁边,道:
“明觉大师!想必大师有所耳闻,我有一幼子,正是在前次竞陵一战中过身的。”
文氏想替霍钰办场法事。她扯着嗓子,带着哭腔便问,
“不知今日您能不能……”
“怎么了?”
文氏话没说完,霍钊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
“阿娘,您不要耽误了时辰。”
文氏像呆住了般,一下没了声音,好半天后才放声哽咽,“只不过加你二弟一人的名字罢了,如何会耽搁?”
殷婉站在旁边,忍不住听着,想知道霍钊会不会同意。
……毕竟文氏都这般开了口。
殷婉期待着他能答应。
然而,几句话下来,霍钊眉心皱起,似是再也不想多谈。
“总之一切先照着规矩来。”他干脆看向住持。“明觉大师,请继续罢。”
殷婉的肩膀往下沉了沉,不免有点心酸。
眼下既然霍钊不答应,祭礼便按着先前的规程继续,等差不多快结束,住持命人收尾,又道:“现在时辰尚早,各位施主可以去客房休整,或是留在此处,一切自便。”
殷婉听到,小小吐出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向霍钊那边看,还没问话就听他道:“哪怕如此,大礼尚未结束,不能先行离开。”
他顿了顿,“大殿内有陈列的牌位和佛像,你领着阿娘她们去拜拜。”
殷婉听着,觉得这样也是好的。她在这处憋闷,如今有机会去转转也能换换心情。
便应声,“好,那妾身先带家眷们出去。”
说完领着人们离开。
到了后殿,正中稳稳坐着一个人影。竟然是那位很少露面的缘觉大师。
成华寺向来有个传统,这位高僧坐镇替人解签。香客能过来掷竹筒求签,到时候把签上的数字告知长老,便能知悉心中所求之事的结果。
没多久,小辈们都跑过去解签了。
“钊哥儿媳妇,你也去看看吧?”霍泠走到了殷婉身边,“都忙了大半天了,你得空去休整休整。”
殷婉对这位堂姐印象极好,所以没有立刻拒绝,霍潞却看不过去,心里对殷婉有成见,看到她和霍泠二人说话便气得哼哼。
“堂姐,我们自家人求求便好了,何苦要拉上她。”
霍潞摇完,把签筒放下来。她不待见殷婉,连求签都没有了心情。
殷婉站在后面,手里端着杯茉莉雪芽。
听霍潞这么不客气,殷婉也没有恼意,对霍泠道:“堂姐,我就不去了。老祖宗还在后殿休整,我有些担心,先过去看看。”
她起身要走,霍泠却一拍手,“方才我听萍姑说,老祖宗回了厢房。如此正好,你就别推辞了,去求求看看。”
因为殷婉这个弟妹忍让着霍潞,霍泠反倒热情了起来,不顾霍潞的阻拦,硬拉着殷婉的手把她送到了前面。
小辈们方才热闹了一阵,后殿现在只留正中那解签的地方,殷婉此刻被一群人看着,不光不情不愿,还感到格外尴尬。
可再一看身边神情殷切的霍泠,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别别扭扭跟着人站定。
霍泠:“你快去吧。”她推了推殷婉。
后背热度传来,殷婉一下子到了签筒正前方,面前是那位容貌庄严的高僧。
这下再也躲不开了,殷婉只得拿起签筒捧着。
既然如此……
心中默念了一遍,她郑重地摇了摇,一根竹签稳稳当当地落地。她抽出那根竹签,走到长老面前。
霍泠看着斜前侧的那道身影,满意地笑了笑。
从第一次见到这位弟妹,她就发现对方太好脾气了。可她和堂弟一样,相处下来只感觉冷冷淡淡的,两个人都如此,这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霍泠想起了她前阵子看过的话本子,觉得这弟妹还是应该和昭彦最相配了。
只可惜造化弄人啊。
她还在这边感叹,前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
‘咯噔’
那竹签忽然掉落,殷婉似乎很是慌乱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霍泠冲了过去。
殷婉慌张地摇头,把地上的竹签捡了起来,赶紧揣进袖口。
“没事,就是手滑了。”殷婉看着霍泠道。
“没关系就好。”霍泠摆摆手,拉着她回去,这才小声问,“怎么,是不是很准?这位长老我早年就见过……”
殷婉早听不清她后面说的了,脑中仍然一遍遍地回荡着刚刚那位缘觉大师的话。
……前缘未尽。
可她明明问的是霍钰——他的尸骨还能找回来吗?
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殷婉压下了心中不断翻涌着的念头,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
大殿的窗牅透光,透过缝隙,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得阴沉。住持这时候派了个僧人过来,对众人道:“大礼已毕,各位施主请跟我前往厢房吧。”
……
风呼啸盘旋着,山顶云团积聚,片刻就漆黑如墨。
庙外,一顶软轿安静地停在偏门外不远。
丫鬟如秀伸手撩起车帘,露出了里面那张秾丽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