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想法,并非是突如其来。
当初,倚在楼上的栏杆处随意往下瞥的那一眼,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可是她的身姿却很突出。
好像在一群污浊喧嚣的众生间,开出了一朵干净柔软的小莲花一样。
即便他老早就知道,世家闺秀走路的姿态,和寻常人本就是不同的。
可那朵小莲花的独特之处,也不仅仅是身段婀娜,刑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他就是觉得那段密集的人潮中,她好像是偶然掉落凡间的仙子。
明明满眼都是惊慌,却显得愈发动人。
也许,仙子本该惧怕凡尘。
刑刹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行当,向来会主动地隔绝诱惑。
在对她赏玩的那个瞬间,他便想过,那位仙子一样的小姐,就算是给他生个孩子,他也是不想要的。
不是不要她,而是不要家庭。
他们这种人不该有家,那是负担,是软肋,是无法割舍的存在,更是像催命符一样的东西。
而此刻,那种拒绝诱惑的念头,和极力想拥有她的**,竟然在激烈地角逐。
刑刹几乎可以确定,她只是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满目含着颤抖的泪珠,温软的唇瓣柔柔吐露着花香般的气息,在他的手心里发出很轻地呜咽声,就是明晃晃地在勾引他。
她在勾引他……刑刹下意识地加重了手上的动作,丝毫不顾被他握在手中的娇软美人儿,是否能承受得住那种突如其来的力道。
温月在挣扎得最为剧烈的时候,忽然间不动弹了,整个人像死了一般地沉寂。
刑刹从极致的幻想中瞬时清醒过来。
她没有在勾引他,也并不想为他生什么孩子。
甚至,在酒楼里从头到尾,如果不是他的刻意为难,她都不想与他讲话。
刑刹忽地松开了她。
无论是她那被泪水洗过的小脸,还是她两只跃动如鱼儿般,却被攥得几乎变形的小脚……
这都是她受到惊吓的见证。
温月极静极沉地躺在绸被里,脸上除了被刑刹那只粗糙的大手,捂出来的醒目红印,其他地方几乎是没有血色的白。
不知道是她的气息过于微弱,还是已经被他给捂死了,盖着这位美人儿的绸缎厚被,竟然没有丝毫地起伏。
刑刹少时曾经捡过一头受伤的小狼。
小狼看起来刚出生不久,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天,他上山捡吃食的时候遇见的。
本来他想吃掉那头小狼,但在他下刀的时候,小狼的眼睛里忽然渗出了拖着两条长长泪痕的泪珠。
温热的泪水和小狼脸上灰扑扑的绒毛混杂在一起,透出一股热臭烘烘的气息。
比整天在泥地里跑的野狗爪还要臭一些。
刑刹收起了那柄弯刀,那柄在清冷的月光下,被他磨得锋利无比,足以开膛破肚的弯刀。
他想,等小狼死了,再吃。
这是饥肠辘辘者为数不多的怜悯。
不杀生,只是等生死。
刑刹夜里常抱着小狼一起睡,就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一人一狼凑在一起还能睡个暖和觉。
一天的后半夜,他感觉怀里像抱着个冷硬的大铁块一样……
原来是他抱得太紧,把那只受伤的小狼给活活憋死了。
少年在雪夜里一路抱着小狼狂奔,大力敲开了郎中的门,却抱着怀里的小狼,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不擅长求人。
或许是,曾经求过,但没有人帮他。
后来,就再也不求了,也忘记该怎么去求。
曾经他想等它死去,剥下它的皮做过冬的围脖,拿它的肉来炖热汤喝。
但现在,他不想那么做。
说不出什么缘由。
最后没办法,只是跪下来磕头。
沉默地摸着地板,松松软软的雪从他的肩上,头上,因剧烈的动作落了下来,垂到他粗糙的手边悄然化开。
原本干燥的地面湿了一大片,不知道上面是泪水,还是雪水。
郎中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医治,忙活了大半夜才勉强救活。
但到底能活多久,还是个未知数。
况且,小狼也是要吃肉的,难不成天天跟着他吃山林间的野菜啊?
那样更养不活了。
可是他没有钱。
既没钱付诊费,更没钱养小狼。
郎中觉得这清俊而野性的少年心肠不算冷,所以留他在药房做学徒,代偿小狼的汤药费。
而且,郎中还趁着闲暇之时,亲手挑着上好的木料子,给他做了一个学徒医箱。
那里面有一个个的小格子,规则陈列着各味药材。
郎中说,天地有经纬,人间有规则,日子才不会过错。
刑刹就这样遇到了第一个给他家的人。
只是,上天似乎不想看到他过得安稳,总是让他在感觉最温暖的时候,猝不及防地给以最大的动荡。
他始终记得那天,山林中的风很轻,阳光炽热地洒下来,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而平静,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刑刹的心却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毁灭。
他焚尽了郎中在生命垂危之际,传承给他的医案药典和装满药材的学徒医箱。
自此,身边再没养过活物。
一是怕自己力道过重,不小心给养死了,二是他不愿意再见世间任何一个郎中。
深恩负尽……
他并没有长成郎中所期望的大德高医。
那郎中倘若见了他今日的模样,恐怕会极度后悔在那个雪夜收留他。
也许,他本应该死在很多年之前,跟那只受伤的小臭狼一样,在透着月光的破茅草房,在簌簌的落雪中死去。
那些鲜为人知的过往,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脑海,尤其是意识到自己当初在睡梦中,抱得太紧憋死了小狼,和此刻因为没控制好力道,硬生生捂死温月的心情,竟然达到了某种微妙的重合。
躺在绸被里的温月,好像变成了一只毛色奶白的,有着懵懂纯真黑色眼睛的,性情温顺的漂亮小狼。
这让刑刹冷硬如顽石的心,猝不及防地软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而已。
了解他全部过往的都知道,他如今的样子是彻底没救了的,干净沉默的养狼少年,所流露出的怜悯与惊慌,不过是偶然地回光返照,魂归来兮。
转瞬即逝。
刑刹试探地伸出手,放到了离温月的鼻尖很远的地方。
探寻不到丝毫的气息。
他又将那根带着硬茧和刀伤,像铁树一样的粗糙手指,往她的鼻尖下方凑了凑,只是还来不及真切地感知什么,就听到了门外嘈杂的脚步声。
原来,温月羸弱惊慌的呼喊声,并非被刑刹捂得那样严密。
多少还是被外面的人听到了一些。
再加上是深夜,这又是小姐的闺房,无论如何也要过来看一看。
只是仆人们不能随意进,所以跟在了惜安的后面。
惜安是府里最不喜生事,也最不爱争小姐宠爱的丫鬟。
她总是在适当的地方,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如果小姐需要她,她就会出现,不需要的话,她也能安然处之,总是给人一种不哗众取宠,踏踏实实又可靠温暖的感觉。
在温府,像惜宁那样,一心想要把院子打扫干净,只愿小姐干净柔软的鞋子,从上面翩然走过的人,有很多。
虽然大多分布在不同的院落,但心总是在温月这里的。
如惜宁那般狂热的喜欢,并不是个例,温月身边陪床小丫鬟的位置,向来很惹人眼红。
只是有人能很好地克制,有人会变得扭曲和不平。
惜安住的离温月不远,她本就心细如尘,听到声音后急忙带着几个男家丁赶了过去。
她让他们在外面候着,自己独自进去查看。
温月卧房的门被打开,可是里面竟然空无一人。
连守夜的丫头都没有!
更让人觉得后怕的是,在绕过那扇屏风后,惜安看到了睡相凌乱的小姐。
小姐向来很乖巧,连睡觉也是,从来不会这般……
她的几根发丝黏贴在汗湿的小脸上,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面容上,居然还有着醒目的红印子,因为形状怪异太难辨别,惜安不敢妄下断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弄上去的。
或许是内心太过着急,在对小姐进一步检查的时候,惜安的腿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
惜安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刀。
那是一柄硕大的大砍刀,刀身上是斑驳的划痕,好像还有很难擦干净的陈旧血污,刀柄系着一条深蓝色的软布带子。
刀就竖立在小姐的床头,本来她一进来就该看见的。
只是因为太担心自家小姐,所以目光全落在了小姐这里。
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该出现在小姐房里的东西。
这柄厚重坚硬的刀,刃处却被打磨得极为薄利。
惜安只是站在大砍刀的旁边,大腿处就不禁感受到了一股寒气。
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裤边竟然不知道何时被划了道大口子。
将被划破的衣料翻摊开,里面的那层也给划破了。
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惜安谨慎地探向自己的大腿,也就是刚刚不小心蹭到刃处的地方,居然有一股股地血迹流出。
她这才觉察到自己脚下穿的鞋子有些湿,原来血已经沿着裤腿流进了鞋子里。
惜安紧急地扯下一块布料,将受伤的地方忍痛包扎,又趴在地上将流出来的血迹擦拭干净。
到底是怎样的人来过小姐房间,惜安并不知晓。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小姐在这个人这里,是吃了大苦头的。
小姐的性子温软到了极点,从没有独自面对过可怕的事,如今见了拿着这样一把大砍刀的主人,都不用对方做些什么过分险恶的事,只是用她那双见惯了温柔宠溺的澄澈美眸,猝不及防地看上那穷凶极恶之人一眼……惜安不敢想象小姐会瞬间惊恐成什么样子。
她沉着一口气,用力地搬起那柄半身多高的大砍刀,将它悄无声息地藏进了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