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得快,明月初升,西郊大营外五百士兵集结完毕,领头的是会凫水的六十二名士兵。
城内水渠不下数十处,兰婳他们选择了离广渠门最近的一处暗渠。
广渠门朝西,城门较之主门小上许多,故而再次驻守的士兵并不多,这个季节并不是雨季,故而潜水进城的危险也大大降低。
黑夜里,数十人身穿暗色便衣,行至水渠外,兰婳一身令下,命他们脱去外衣,只留里衣,
“夜里寒凉,将外衣用油纸包着系在背上,一会儿上了岸边将水绞干再穿上外衣。”
寒冷有时最考验人的意志,虽是十一月,京城却早是初冬的迹象,大户人家甚至早早开始烧起炭火来。
“扑腾”几声,已有几名水性好的士兵率先跳入水中,兰婳隔着远远的暗色,打量着正值班困顿的守城士兵,几声水花并不足以惊醒懈怠的士兵,
她快速解下身上外衣,看着深黑不见底的水面,深吸一口气,跳入水中。
水比她想象的还要冷,寒意顷刻间席卷全身,如针刺般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啃食她的皮肤。
兰婳试图紧抿着唇,可从未感受过的寒冷让她不自觉牙关打颤,她只好控制呼吸,加快动作。
好在进入城的一段水渠并不长,靠近岸边时,兰婳是被人拖上岸的。
甫一上岸,一股天旋地转的强烈晕眩感传来,她一手撑着地,小口地喘着寒气。
不一会儿顾将军带着剩下的人汇合后,见兰婳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好似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忙上前询问她状态。
兰婳艰难地回过神后,使劲全身力气将里衣的水拧干,穿上外衣。
沾了水的衣服紧紧贴着肌肤,寒意丝毫没有缓解,反而不适感愈发强烈。
顾将军心有不忍,将外衣递给兰婳,她当即就要拒绝却被顾将军硬塞到自己怀中。
“老夫这身子骨可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好多了,你一个女儿家,冻坏了身子可不好,前面的路还有很远呢,先穿上。”
一旁正在穿衣的士兵闻言,目中带着八分惊讶,两分别样的情绪。
他们见识浅,不如顾将军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兰婳乔装打扮的男子样貌,只觉这人生得面如冠玉,像是哪家的傅粉何郎,原来竟是个女子,怪不得生得……如此好看。
兰婳脸上用来遮盖的油脂被水洗掉,并未察觉到周围异样的目光,见顾将军像是威严父亲般说教的口气,心中一暖,接过那外衣套上,身上的寒意总算驱散几分。
待剩下的人都穿戴完毕后,数十人沿着城墙缓步逼近广渠门。
按照计划,接下来要夺取广渠门,广渠门驻守的士兵不多,只要不闹出大动静引来注意,是绝没有问题的。
若是不顺利,便只能当机立断,带着这六十余人去将军府寻求援军。
好在一切比兰婳想象的顺利。
六十二名士兵中有拿身手敏捷,勇剽若豹螭,合力之下,无声无息地就将守门的士兵放倒。
打开城门后,外面剩余的四百多名士兵快速进城,紧接着关闭城门,留二十名士兵装作守城的士兵继续把守广渠门。
由于人多目标大,顾将军决定分散开行动,两百人先一步随他去皇宫大内探明情形,另外三百人兵分两路去奉先将军府和镇国将军府上求援。
奉先将军是朝野皆知的保皇党一派,手中虎将甚多,只是不知现下将军府情况如何。
而镇国将军府世代功勋,蒋瀚若非有意隐瞒,只怕老将军当日就会提刀直入皇宫。
兰婳只出过两次宫,每回都是乘车,故而对外城布局不熟悉。
黑夜之下,万家灯火铸就的繁华都市此刻化作寒夜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顾将军眉头紧锁,看来城内的情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偌大一个京城此刻竟如那阎罗地狱般森寒可怖,只怕皇宫内城的情形并不如意,不知陛下那便是否还能坚持住。
“呕——!”一声干呕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将军闻声望过去,就见兰婳抚着胸口,面色痛苦,
“怎么了?”
“无妨,将军继续向前走吧。”兰婳强忍不适道。
空气潮湿,血腥味混杂着水汽久久不散,她自有孕来便对气味特别敏感,甫一闻到这般恶心气味胃部便止不住抽搐。
直到吐出些许酸水后方有所缓解。
威德侯府门前的朱雀街外,指挥使何淮安正率兵搜查侯府,蒋瀚已经束手就擒,贺兰毅除了威德侯府便再无藏身之地了。
忽然副使来报,何淮安脸色一沉,朝一旁的男人拱手禀报,
“陛下,探查到有人正朝宫内的方向去,奉先将军府和镇国将军府前亦有人在靠近,可要属下派人去围剿。”
这个时候,并未下令而私自带兵进城的,其意图再明显不过,多半是蒋瀚等人的援军,真是自投罗网。
男人淡淡道,“有多少人?”
这决定他怎么杀,如何杀。
副使不自觉咽了咽喉,回禀道,“去宫内的两百人,其余各一百五十人。”
这么少?
何淮安一脸困惑,段熠亦是。
五百人便想成事,真是异想天开。
奉先将军杨无忌道,“陛下,不如交给臣去处理,一个时辰后定将逆贼首级呈给陛下。”
“呵,”男人冷笑一声。
旁边的李忠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今日蒋瀚被断手的场面仍历历在目,他活了这么久,见过一些骇人的场面,今日那般鲜血淋漓的画面回想起来仍让人不寒而栗。
他觑眼看向段熠,男人的侧脸隐匿在墨色寒光中,浑身散发着择人而噬的狠戾。
“不用,”段熠冷声道,“朕亲自去。”
去皇宫内城的宫道连着街市的主道,今夜月光被时不时的黑云薄雾搅得零散,兰婳等人沿着道一路向东,
“在前面的路口转弯,就是直通皇宫的正阳门大街,大家都警惕四周!”顾将军小声喝道。
想到皇宫近在咫尺,兰婳的心顿时久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宫内现在是何模样,总之,要平安。
她提着一口气,快速接近路口。
正阳门大街上男人手持金弓,食指搭箭,正对着空荡荡的大街,身后是蓄势待发的士兵。
下一刻,漆黑街口处赫然涌现出几道人影,
段熠眯着眼,瞄准方向,只待第一个人出来后便直取首级。
兰婳闻四周毫无声音,心想应是无叛军在此,按耐不住之下,步子又快了几分,身后紧跟着的是顾将军。
刚踏出第一步,天上遮天蔽月的乌云倏尔消散,层层皎洁月光洒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她的身形,
与此同时而来的,是一支利箭划破寂空直冲兰婳而来。
“刺啦——!”一声,利箭撕开皮肉,恐惧与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兰婳眼前瞬间一片黑暗,毫无力气倒在地上,耳边乍而传来熟悉的声音。
“都停下!”集结的士兵纷纷放下手中弓箭,看着皇帝疯了一般向前方疾步而去。
段熠双目猩红,转眼间就行至兰婳身边,将她拢在怀中,
“来人!去找太医——!”
何淮安跟了上来,看到怀中人儿的面容,心下大惊,得令立即驾马而去。
段熠抱着怀中的人,身上却感受不到温度,手止不住的颤抖,
只差一点,那箭便要冲她的头颅而去,只差一点,便要再见不到她了。
养心殿内,太医院所有太医被一夜之间从家中拉来,早就听闻宫内有异样,加之这几日京城人心惶惶,
太医们不明所以,乍然见到皇帝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心中惶惶不安的情绪才消散几分,
可下一秒皇帝满目的阴寒之气却让众太医纷纷伏跪在地,仿佛下一秒完好无损的便不是他们了。
“人活,你们活,人死,你们全都一起陪葬。”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太医们险些要瘫在地上,只有院判显得镇定些,他吩咐宫女们去取热水,自己则先一步行至床边把脉。
段熠就在不远处的榻边坐着,视线一直盯着太医的方向,就这样不说话,只静静坐着。
李忠出声提醒道,“顾将军跟着指挥使在城内肃清叛军,王太后那边奉先将军命人看守着,只等陛下吩咐。”
顾将军似乎也没想到身边柔弱的女子竟是当朝皇帝的宠妃,自己竟带着她入城犯险,心下后怕不已。
段熠依旧未言,李忠只好劝道,
“陛下,您身上沾染了污渍,还是先去洗净吧。”
闻言,段熠的手终于缓缓动作起来,衣袖上,双手全是冰凉的血迹,
段熠回想起兰婳倒在自己地上的那一刻,和现在躺在床上毫无生机的人是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全部生命力。
他哑声道,“将朕书案旁架子上的黑金木盒送去宁安宫,让杨无忌撤兵。”
王太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求皇帝留康王一命,却不想等来的是一个木盒。
李忠放下木盒,对王太后道,
“陛下让老奴带话给太后,先太子身死实乃戾王毒杀所为,朕视兄长如父,带兵赶到时先太子已回天乏术,命朕代写遗书一封,护长子周全,王太后坐享太后尊荣,却联合外人企图篡改皇位,朕失望至极,念先太子幼时恩惠,暂不取其性命,先太子长子康王永不削爵。”
“太后,这是先太子遗书和遗物。”
王太后颤抖着手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封泛黄的书信和一块缺了角的玉玦,那是幼时太子不甚磕坏,虽不贵重,却是他的心爱之物。
王太后流着泪将那封遗书看完,终究是她妄想过多,皇帝给康王封爵,优待宁安宫,若真是他所为,又岂会留下祸患,
是她昏了头,这么久了不肯放下,如今酿此大祸,祸乱皇城,她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李忠看着王太后悔不当初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
若非王太后先前一直冷着,僵着,无论陛下如何解释都不肯听,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局面。